第十章 一切服从省长的安排
二把手 by 唐达天
2024-10-28 19:32
二把手,真是一个尴尬的位子,你不能太张扬,也不能太无能。太张扬,会对一把手的权威造成威胁;太无能,一把手觉得你无用,三四把手就会趁机篡权夺位,怎么把握,关键要学会隐忍,这是官场中人的必修课,也是通向一把手的必经之路。二把手的理想就是取代一把手,一把手的理想是当上更高层次的二把手。官场中没有永远的一把手,也没有永远的二把手,只有永远的权力欲望。
1.新任市长的三把火
2010年不知不觉过去了,这一年,叫得最响的一个词就是“给力”,呼声最高的一句话就是“我爸是李刚”,最能概括这一年特征的一个字就是“涨”,最感到莫名其妙的就是“神马是浮云”。
这一年,甘肃舟曲发生特大山洪泥石流,数千人遇难。这一年,房价飞涨,物价飞涨,深圳人跑到香港去打酱油,香港人说,大陆疯了;这一年,国家两次调控房价失败,温总理在澳门视察时说,买不起房就租房吧!这一年就这样过去了,何东阳有过一次希望,结果失望比希望来得更猛烈。
刚跨入2011年,使何东阳没有想到的是,接替政府工作还不到一个月的代理市长高冰连烧了“三把火”:第一把火,整顿机关作风,提高工作效率,发现脱岗的、迟到早退的、上班时间上网聊天的、喝酒打牌的,视其情节不同,做出不同的处理。并且还从各单位抽调人员,成立了一个督查组,又分成几个若干小组,深入到各单位进行督促检查。第二把火,对各单位的修建工程,一律上报市政府加以统一监管和统一招标,各单位不得各行其是。第三把火,要加大安居工程和保障性住房的投入,资金上争取政府挤一些,上面争取一些,建造一批廉价出租房,缓解老百姓住房难的问题。
客观地说,这三把火还是比较贴近实际,在一定程度上引起了老百姓的拥护,也大大提高了高冰的个人威信。这使何东阳不禁想起了数月前高冰来金州调研的事,莫非那个时候省委就已经有了让他当市长的意向,才让他事先摸了个底?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说明高冰的来头真不小,而他的城府又很深。高冰在烧这三把火之前,丝毫没有征求过他的意见,而是直接把方案拿到了政府常委会来讨论。这使何东阳多少有点儿失落,觉得高冰表面上很谦逊,骨子里却很自我。在政府常委会上,他第一个表态支持高冰。他没有理由不表态,现实生活里,一把手是绝对真理,二把手是相对真理,三把手是服从真理,其他人没有真理。真理永远掌握在少数有权人手里。有了权,他的想法就成了决策;没有权,他的想法还是想法。他知道,高冰之所以这么匆匆忙忙地烧起三把火来,无非是想抢在人代会召开之前多争取一点儿民意,好在春节过后的人代会选举中去掉“代”字,顺利当上市长。
经过政府常委会讨论通过后,这“三把火”很快就烧了起来。
然而,使何东阳根本没有想到的是,他在积极为高冰煽风点火,煽来煽去,却把火煽到了自己的头上。
这天下午,吴国顺匆匆赶到他的办公室,向他汇报说,他接到城建局的通知,说他们年前所搞的图书馆招标不算,要推倒重来,由市上统一招标。
何东阳一听,火就不由得冒了上来,问道:“他们的理由是什么?”
吴国顺坐下来擦了把汗,说:“黄建成说,图书馆的招标是以主管局承建的,不符合由市政府统一承建的文件精神。高市长说,要把年前承包出去的工程统统收回来,由市上统一承建。”
何东阳忽地站起来说:“真是胡闹,已经承包出去的怎么收回?这就等于说,让他把昨天吃下去的饭今天再吐出来,他能吗?”
何东阳早就料到高冰来了后肯定会影响他答应给周得财的工程操作,他赶在高冰上任前,通过公开招标的形式,让周得财得到了文化广播电视局的工程,总算为拆迁的那件事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也正因为高冰的这“三把火”不会影响到这项工程,他才那么积极支持高冰,并且在会议上对高冰的决策大加赞扬,没想他在支持他,高冰却在后面拆他的台。是不是高冰受了别人的挑拨,有意而为之?
吴国顺忙给何东阳在水杯里添了水,放到他面前说:“你先消消气,是不是哪个环节上发生了误会。”
何东阳转了一圈,又坐在办公室前说:“国顺,你分析一下,如果说环节上有误会,你觉得会出在那个环节上?”
吴国顺说:“要说环节上,我们也是按正常的程序走的。我估计是不是高冰知道了周得财工程的全部秘密,而你的个人威信与人气都高过了他,他是不是怕你抢了他的风头,想趁机打压你一下?”
何东阳冷笑了一声说:“他现在是代理市长,我能对他构成什么威胁?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也太不自信了。”
吴国顺突然压低声音说:“在外界可不是这么看。上次的违章建筑拆迁,声势很大,媒体的热炒和社会舆论的好评让你名声大振,甚至一些网站把你冠名为‘拆迁市长’,在全国许多省市的报纸上还做了转载。而这个‘拆迁’,与以往的老百姓心目中的‘拆迁’大不相同,这是代表弱势群体拆除强势群体的。正因为这一行为暗含了民众的仇富心理,你才成了弱势群体的代言人,成了政治明星式的人物。高冰表面上与你一团和气,心里能不惧怕?如果两个月后在人代会上选举时让你代替了他,他能丢得起这个人?所以,他才不得不出此招,想来个釜底抽薪,给你制造一些负面影响,把你打压下去,让周得财与你反目成仇,然后他好从中取胜。”
何东阳不是没有朝这方面想过,他觉得不太可能,市长人选是等额选举,如果没有人专门策动,一般不会选上他人。而他绝对不会参与其中的,如果知道有人搞暗箱操作,他也会制止的。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在古时等于宫廷政变,是要杀头的。在当代是政治事件,是破坏选举,追究下来搞不好从此身败名裂。现在,经吴国顺这么一分析,他觉得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正是有这种可能,高冰才不惜与他翻脸,才要想办法把他打压下去。现在,他只能这么解释了,否则,他难以找到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想到这里,他便说:“如果他真的要朝这方面想,我也阻挡不了,不过我还是想跟他谈谈,最好让他放弃推倒重来的想法。如果他还要坚持这么做,你只能给周得财说清事情的原委,让他找纪书记给他施压了。”
吴国顺这才说:“首长真是大将风范,胸中自有雄兵百万。”
何东阳说:“哪里的话,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另外,国顺你也看清楚了形势,树欲静而风不止。在这个阶段,凡事必要三思而后行,谨慎再谨慎,千万别让人抓住了你的把柄。等我与高冰谈完了,我给你通气。”
吴国顺马上点着头说:“好的好的,我一定小心谨慎。”
吴国顺告辞走了后,何东阳决定去找高冰好好谈谈。他觉得易早不易迟,趁现在还没有下文先沟通一下,否则一旦等下了文,再让高冰改就被动了。可是这话怎么说才好,说了高冰如果不接受又该怎么办?这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如果想打太极,最好不要与高冰沟通为好,直接给省纪委纪书记打个电话,把问题交给上面,然后让纪书记做高冰的工作,这样便可不露声色地将问题处理了。当然,这样也有不严谨的地方,比如纪书记要是问我你与高冰沟通了没?你总不能回答说我还没有沟通。这样会让纪书记怎么想?如果按程序走,他向高冰提了建议,高冰不接受,非要坚持那么做,你再给纪书记做汇报就有了理由,但这样势必会得罪高冰,认为我故意拆了他的台,给了他难堪。经过左思右想,他还是决定先找高冰谈谈再说,就算高冰知道了工程的内幕,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他没有收过周得财的一分钱,也没有吃过他的一顿饭,无非是行政过程中的一种变通而已。况且这事早就请示过孙正权,得到过书记的认可,他现在翻腾出来想做出点儿事来,除了说明他不懂规矩,犯了大忌之外,也会引来孙正权的反感。如果他还要一意孤行,只好请纪书记来压他。既然你不知道尊重别人,我还何必顾忌你?这样一想,才下定了决心去找高冰。
何东阳虽然在工作上尽量配合着高冰,但他还是觉得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高冰人际关系和威信一天天地提高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也由原来的亲密渐渐变得冷淡了。这是为什么呢?他也常想,是不是自己在生活上对他的关心不够?高冰刚来时,他还常请高冰到自己家里去,喝两杯小酒,吃顿家常便饭,两个人的关系也算融洽。到后来,他又请了两次,不是因为高冰有事去不了,就是另有饭局,他也只好作罢。再说了,市政府食堂专门给高冰开了小灶,他想吃什么吃不上,请他吃饭的单位和个人多的是,他也未必就想吃你家里的饭。这样想来,觉得还是顺其自然为好,别老是以为你要照顾他,反而让人家成了一种负担就不好了。何东阳认真反思了自己,觉得他们的微妙变化好像不在这里,是不是有人从中做了什么挑拨,让高冰对他有了什么看法?似乎这种可能性也不太大,因为他凡事都很谨慎,都顺着高冰的意愿来办,根本没有说过不利于班子团结、不利于高冰的话,即便有人想做文章,也没有可乘之机。想来想去,他觉得还是吴国顺分析得有道理,恐怕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媒体把他抬得太高了,给高冰心理上造成了一定的压力,才致使高冰对他产生了距离与冷淡。
高冰的办公室还是原来丁志强的那间,经过重新粉刷和布置后,阔气多了。高冰刚刚坐上这把交椅的时候,何东阳来来往往地进出时,再也没有了先前的那种拘束感,他似乎觉得亲切中有了一种平等友好的随意感。然而,这种感觉没过多久,随着权力的移交,随着高冰办公室的人气越来越旺,他便觉得高冰越来越像丁志强,他却越来越回到了过去进出这间办公室的感觉。他无可否认,谁都在变,高冰变得越来越强势,他却变得越来越服从。当同学关系转化成领导与被领导者的关系后,职务的大小就成了决定的关键因素。
他轻轻敲了一下门,听到高冰说了一声“进来”后便推门而入,见黄建成也在。高冰主持了工作后,将财政局、城建局、人事局、发改委这些重要的部局统统收去由自己主管,何东阳仍然负责过去负责的民政、双拥和政府的日常事务。黄建成归了高冰直管,直接向高冰汇报也是正常的事了。
黄建成主动站起来向他问好说:“何市长,好!”
他点了一下头说:“好!你们有事吗?要不我待会儿来?”
高冰说:“没事的,你有事先说你的。”
黄建成知趣地说:“何市长你们谈吧,我已经汇报完了。”说完,向高冰和他点了一下头,唯唯诺诺地告辞了。
高冰指了指前面的椅子说:“坐,坐下说。”
他便坐在了黄建成刚才坐的位子上,说:“有件事想与你沟通一下。”
高冰扔过一支烟,他自己点了一支,说:“什么事?说吧。”
他感到高冰的口气硬硬的,俨然摆出了一副上下级关系的姿态,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本来想绕个圈子,把话尽量说得艺术些、婉转些,没想让他这样直通通地一说,也就开门见山地说:“我听说,在你来之前政府做过的几项招标工程要推倒重来,是不是有这回事?”
高冰弹了弹烟灰说:“是有这回事,你是不是有什么异议?”
何东阳说:“高市长,我觉得这样不是太合适。”
高冰“哦”了一声,一脸不高兴地说:“那我倒要听听,怎么不合适?”
他一看高冰这种居高临下的样子,心里就有点儿不爽。你的“代”字还没有取掉,就这么霸气,如果真成了市长,没准儿比丁志强还要霸道。想着便也不客气地说:“第一,那些项目不是哪个人的个人行为,而是政府所做的招标,它本身就具有法律效应,还是希望高市长慎重一些,如果没有足够的理由,最好还是维持现状。第二,按常规来讲,前任领导主持工作时所做的决议,如果不是违背党的方针政策,没有什么原则性错误的情况下,后任领导最好不要去翻旧账,这样会影响团结,也会影响工作。我只是以一个班子成员的资格向你提一些建议,希望你能够采纳。”
高冰听完,哈哈笑了一声,才收紧了脸说:“谢谢你的坦诚,不过我既然提出来这么做,一定有我的理由,上次我们政府常委会一致讨论决定,对各单位的修建工程一律上报市政府加以统一监管和统一招标,各单位不得各行其是。在那次会议上,你不是也积极表态支持吗?既然是会议上定的,那我们就得遵照执行,否则,岂不成了说一套做一套?至于你所说的前任领导所做的决议不可以否定,不可以推翻。对此,我倒有我的看法,文革结束时,不是有过两个‘凡是’的大讨论吗?‘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后来,我们还不是在邓小平实事求是的理论指引下对有些错误的东西给予否定了吗?有错必纠是我们党的原则,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就拿过去的招标来说,你就能保证做到了公开、公平、公正?有人向我提出了质疑,有人还说有暗箱操作的嫌疑,我们不妨重新再搞一次。如果这次搞了,中标的还是他们那几家,这不正好堵住了他们的嘴,也让事情更加透明,这有什么不好的?”
何东阳听着听着,不觉头就大了,他从高冰的话中听到了对他的影射,也听到了他对高冰人格的一种贬低。既然高冰把话说开了,已经撕破了脸,他也没有什么含着骨头露着筋的,便说:“如果政府不从抓大事上着手,尽做这些鸡毛蒜皮的重复性的劳动,还有什么意义?就拿中标而言,上次能中标的,不一定这次就能中。就像上届奥运会的跳水冠军,到了下届不一定还是他,也不能因为下届出现了新冠军,就否定上届不公正。第二,你所说的各单位的修建工程,一律上报市政府加以统一监管和招标,各单位不得各行其是,上次会议我是持赞同的意见,现在也同样赞同,我并没有说一套做一套。我所说的是,已经招标了的,再收回去搞二次招标不太合理。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请你不要混淆了。第三,如果群众反映过去的招标是暗箱操作,或者有权钱交易的疑点,这就牵扯到了反腐和廉政建设的问题,应该及时上报纪律检查部门来查处。纪检部门干的事,让他们干,犯不着让你这位代理市长这么费心,你说我说得对吗?”他知道,这几句话一定戳到了高冰的痛处,没关系,让高冰痛一会儿也好。
高冰的脸一下涨红了,猛命地吸了几口烟,才说:“好吧!既然我们的意见不一致,我们不妨再上一次会议,让大家表决。”说完他站了起来,为自己去加水。
何东阳知道,高冰已经向他下逐客令了,他只好说了一声“好吧”,便转身离开了市长办公室。
2.选举是一项政治任务
何东阳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与高冰的关系会发展到这样一种尴尬的境地。想起高冰上任的第一天,他们都喝多了酒,在宾馆的贵宾房里称兄道弟,是那样的亲切,现在还不到两个月,为什么会搞得这么僵?如果高冰真是心里装满了正义,听到他是在权钱交易,这样做他不但认了,而且还会对高冰的人格充满敬意,可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他只不过是在两难之间选择了一种变通。为什么高冰会这么紧紧抓住不放?难道真要把他的威信扫地不可?如果这样,只能说明高冰的气量太小了。
他知道,如果这件事拿到政府的常委会上去讨论,毫无疑问,结果肯定是倾向于高冰一边。原因很简单,既然高冰要拿到会议上去定,说明他一定会在私下做好其他人的工作,大家宁可得罪二把手,谁也不敢得罪一把手。何东阳当然不指望在会议上能得到大家的认同,即便大家心里怎么认同,嘴上也不好认同。之所以如此,他不想让高冰把问题搬到会议上去放大它,搞得沸沸扬扬的,那样反而对他不利。他觉得必须在上会之前中止高冰这种徒劳的行为。其方法有两种,一是直接找市委书记孙正权,让他出面加以协调。他知道,孙正权在情感上一定会支持他的,因为这件事的起因孙正权都知道,孙正权也同意他这么做,现在要否定过去的工作,也就意味着否定孙正权的领导,孙正权能不倾向于他?当然,从问题的另一方面来分析,孙正权也不想孤立高冰,即便他不认同高冰的这种做法,或者是非常反感这个人,他也不能像过去收拾丁志强那样收拾他;相反的,他还必须要维护高冰的形象,支持他的工作。其中的原因很简单,高冰是省委派下来的,作为市委书记兼任人大常委会主任的孙正权有责任让高冰顺利当选下届的市长,如果到时候落选了,孙正权要承担一定的领导责任。鉴于这种情况,孙正权很可能会调和一下,如果知道高冰的用意在什么地方后,说不准会违背情感,在理智上支持高冰。他可以不对下面的人负责,他不能不对省委负责。这样一想,他觉得第二套方案更好,应该让吴国顺给周得财交个底,周得财势必要搬动纪长海,然后他再直接给纪长海打个电话,把问题交给他。一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证明自己已经尽力了;二是也让纪书记知道,高冰可能另有他人,才要推翻过去的招标决议,收回去重新招标。这样做的结果,他完全可以把自己的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了,至少不会让纪书记对他产生成见,而纪书记肯定会对高冰有想法,也必定要打电话迁怒于高冰。
次日上班不久,他又梳理了一下思路,决定先去找找孙正权。
进了孙正权的办公室,见他正看着文件,何东阳说了一声:“书记早上好!”
孙正权说:“最近在忙什么?怎么也不来沟通了?”
何东阳一听孙正权说话的口气这么随和,便也轻松了起来,就呵呵一笑说:“书记批评得好,过去我是直接面对书记,凡决断不了的事,就得来向书记请教。现在不同了,高代理市长上任后就得服从他的,得先给他汇报,要是直接找书记汇报,岂不有越级的嫌疑?”
孙正权哈哈一笑说:“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东阳向我发过牢骚,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是的,何东阳从来没有向他发过牢骚,也不敢发牢骚。他对孙正权一向很敬畏,这敬畏里便也有了一定的距离感。由于前几个月的工作关系,有了更多的近距离接触与交流后,他才发现孙正权内心宽厚慈善,对自己的部下也很关心,不知不觉间,他由原来的敬畏慢慢变成了一种信任和依赖。正因为如此,一见之下他就不由得感到一阵委屈,仿佛一个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突然见到自家大人后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倾诉欲,而这牢骚中明显带有一种下属对上司信任和依赖的色彩。孙正权当然能听出他说话的味道,道破后,何东阳反而感到了一种亲切,就嘿嘿一笑,把昨天与高冰发生争执的事向孙正权复述了一遍,末了说:“至于这件工程,我事先也给书记你汇报过,无非是一种工作上的变通,我既没有收过周得财的一分钱,也没有吃过他的一顿饭,更不存在权钱交易,我以党性做保证,天地良心,坦坦荡荡。”
孙正权说:“这我相信,相信你是干净的。不过,正因为你是为了变通,或者是为了平衡,有人说你暗箱操作也不为过,你说是不是?”
何东阳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他不好回避,点了点头。
孙正权又说:“既然有暗箱操作的成分在里面,也就很难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公开、公正、公平,是不是这个道理?”
何东阳不由得心里一惊,他不知道孙正权接下来要出哪张牌?他只呵呵地笑了一下,算作回答。
孙正权这才长叹了一口气说:“东阳呀,这事要是没人较真儿也就罢了,要是一较真儿,还真有些说不通。我知道你的难处,现在偏偏来了个高冰,又是你的老同学,让他这一较真儿,问题就比较麻烦了。”
何东阳一听孙正权说麻烦了,那一定是麻烦了,但他还是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书记,现在有一个问题我没有搞懂,即便是那项工程在招标上存在透明度不够的问题,作为一级政府,已经与对方签了合同,也不能因为新来的领导听到什么就可以随意推倒重来。这符不符合法律依据暂且不说,单就从行政法规来讲也行不通。如果真的有什么问题,可以移交纪律检查委员会来处理,或者是司法部门来决断,不能因为新来的领导凭手中的权力就可以擅自废除。这本身就是用错误的方式来纠正错误,假定原来是错误的话。再进一步说,过去在行政执法和行政决策中我们出现的错误还少吗?比如丁志强搞的小康样板房,现在农民住进去了,但农民是怎么说的?住着新楼房,加着生铁炉,鸡猪没处养,生活不方便。高冰来了,让他去看看,是不是决策失误?如果是,怎么办?要不要把农民的小楼推倒重建平房?我知道他是想急于干出一些成绩来,想在人代会上顺利当选,这种心情可以理解,但如果靠打压别人来抬高自己,不把精力放在开辟新的工作上,即便把我一脚踩下去了,就能证明他干出了政绩?就能够全票当选?我看也未必。”
孙正权微微点了一下头,一直听他讲完了,才说:“东阳呀,你的话虽然有些偏激,甚至有些刻薄,但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不瞒你说,高冰同志也找我谈过,这个同志也挺固执的,可能有些书生气,对基层的工作还不怎么熟悉。既然省委把他派下来与我们搭班子,我们还是要有一定的胸怀,多多谅解他,多多支持他。过了春节就要准备开两会,我身上的担子也很重,如果选举中出现了差错,我如何向省委交代?所以,东阳,看到你们两个老同学这样我也不好受,真不应该这样的。他的工作我已经做了,我也必须给你讲清楚,不要再发生正面冲突了,那样对你们谁都不好,退一步也许海阔天高。如果高冰不上会讨论,这当然好,说明他已经主动让了步,或者是因为别的原因放弃了,你也要好自为之。如果他还要坚持上会,你不要再与他论高下了,有些事站的角度不同,理解和认识也不同。”
何东阳听了,越发暗暗敬佩孙正权才是一位真正的太极高手,说话藏而不露,点到为止,却让你感到一种强大的气场。相比之下,高冰就成了一个嫩瓜蛋儿,不知深浅,更不知天高地厚。尽管孙正权说得非常含蓄,他还是听出了话中的含义:一是高冰找孙正权告过他的状了,孙正权给高冰做了工作,讲明了利害关系。二是高冰很固执,言下之意是高冰能否接受,尚无定论。三是让他再不要发生正面冲突,可以寻找别的途径,比如“别的原因”。这显然是一种暗示,无论孙正权早就料到他要找纪长海,还是有意提醒他,都说明了一个问题,他在情感上是支持他的,但还要保证让高冰顺利当选。这也真是为难了孙正权,他听完后再也不好向他发难了,只好说:“好的,我诚恳接受书记的批评,从大局出发,尽量与高冰同志搞好关系。”
孙正权说:“这就好,这就好。下届选举,是一项政治任务,如果真的出现了问题,上面怪罪下来,除了我要承担责任外,你是第一个受到牵连的人。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不要给人留下了话柄。”
何东阳心里一惊,莫非孙正权也担心他有取代高冰的可能?就说:“好的,好的,听书记的。”
告辞出来,何东阳感到心情好了许多。有时候,积郁在心里的纠结需要一个出口,释放出来了,才会感到平衡,就像便秘者需要排泄一样。
回到办公室,他给吴国顺打了电话,让他去找找周得财。吴国顺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便说好好好,我现在就与他联系。
下午上了班,他正坐车去参加民政系统的表彰总结大会,他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吴国顺的电话,接通后才知道他中午见了周得财,周得财说要给纪书记打电话。他想等四点钟会议结束后,周得财一定找过了纪长海,他再给纪长海打个电话,估计会更好些。曾几何时,他对这位省上的要员非常反感,觉得他的手伸得太长了,此时此刻,他又觉得他是那么值得亲近,更希望他的手伸得再长些。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绝对的,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四点钟,回到办公室后,他立即拨通了纪书记的电话。
电话响了好长时间都没有人接,等自动断了线他才放下了话筒。是不是纪书记开会去了?他不觉有些失望。没想到静坐了一会儿,纪书记却给他打来了电话,他马上接通说:“纪书记好,我刚给你打过电话,你不在,没想到让你打来了。”
纪长海呵呵一笑说:“东阳呀,你打电话肯定是有事,说吧,究竟是什么事?”
何东阳一听纪书记的口气,知道周得财肯定给他打过电话,否则他不会这么肯定地问他,就说:“纪书记,是这样的,现在出了一点儿麻烦,我不得不给你汇报一下。就是我们图书馆的那项工程,年前由文化广播电视局通过公开招标形式,承包给了得财有限建筑公司,这本来已成定论的事了,没想到新来的代理市长高冰同志却说有暗箱之嫌,要推倒重新由市政府出面招标。我已经与高冰同志做过交谈,他非要坚持他的,不知道是什么目的,搞得我也很尴尬,不得不给你打个电话,想请你出面协调一下。”
何东阳话没说完,纪长海就生气地说:“这个高冰,他是去当代理市长的,还是去当纪委书记的?怎么一点儿规矩都不懂。如果有什么暗箱行为,也应该由我们纪委来查,轮不到代理市长。”
何东阳听着,高兴地说:“是的,是的,上次的招标本来就是政府行为,已经产生了法律效应。哪能凭着个人的意愿,说推倒就推倒呢,这不乱了章程了吗?这样一来,政府哪有威信可言?”
“这样吧,东阳,我抽空给高冰打个电话说说,要他讲点儿组织原则,什么暗箱操作?他有证据吗?不能一听风就说是雨。你呢,该坚持的还要坚持。哦,对了,你在高冰面前没有提到我吧?”
“没有,因为这件事与纪书记无关,我当然要维护书记的威信,不能随便乱说,如果我要打了书记的旗号,高冰他也不会这么固执己见,死钻牛角尖。”→文¤人·$·书·¤·屋←
“这就好,这就好。东阳在政治上还是比较成熟,当初我就提议让你当代市长,主要是开运同志坚持让高冰下去锻炼锻炼,才这么决定了。好了,你知道就行了,到此为止。高冰那边的工作我给他做,有什么新的情况你随时打我电话好了。”
何东阳连着说了几声“谢谢纪书记”,挂了电话后不觉有些震惊,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处心积虑地巴结祝开运,祝开运却提拔了高冰,他玩着花花肠子来应付纪长海,纪长海却对他产生了好感与信任。这真是歪打正着,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行。世间的事,总是这么让人难以把握。不过,万变不离其宗,细细想想,都在情理之中,纪长海之所以推举他,无非是想让他拥有更多的权力为己所用。而事实上已证明了这一点,倘若他现在成了市长,能不感谢纪长海?能会冒出这种为难纪长海的事?纪长海自然知道其中的道理,提拔一个地方领导,在某种情况下也意味着控制了一方势力。而祝开运呢?他之所以放弃他启用高冰,肯定是高冰出了比他更多的价码,除此之外,他实在找不出合理的解释。
许多事情,往往在亲历之时像迷雾一样掩住了你的双眼,根本看不透其中的轨迹,只有过去后才能慢慢理会其中的含义。在省委还没有决定高冰之前,祝开运不是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吗?当时,他仅仅理解为那是祝开运给了他一个信号,而对信号的内容,仅仅理解为他收到了他的东西,他在为他积极努力,却不曾想到,你有希望了,但不是最后的决定,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如果那个时候他完全吃透了领导的电话意图,真正解读清楚了他的电话精神,大大方方地再出一次手,投入盖过高冰,代理市长能成为高冰?
现在,当他再想起这些细节之后,才突然天门顿开,心里像明灯一样亮了,却也悔之不及了。历史的教训让他第一次感到了他的弱智,他丝毫怨不得别人,只能怨自己不开窍,缺乏政治头脑。好在他从纪长海的话中明显感到了他对自己的信任与赏识,也感到了纪长海对高冰的不满,由他出面,高冰的退让成了一种必然。
3.不知道下了什么猛药
事情的发展果然没有超出何东阳的预料,高冰再也没有提上会讨论的事,两个人在楼道中相见了,也只是不尴不尬地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何东阳心里明白,高冰一定是接到了纪长海的电话,即便高冰心里再不痛快,纪长海的话他也不得不听。纪委书记虽然没有权力提拔干部,却有权力拉下干部。尽管高冰不太懂得官场规则,想必这个道理他应该懂的。
高冰不同他打招呼,何东阳也不打算主动去打招呼。既然他把话说到了那个份上,两个人再僵些日子也无妨,看谁抗到最后?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想把我踩到你的脚下,给你当反面教材,树立你的威信,只能说明你选错了对象。
很快,他与高冰不和的消息传到了外界,有许多部局和区县的领导打来电话声援他,都在指责高冰的不是。说像你这样的领导,相处过的人都觉得非常好处,为什么来了一个高冰就会这样呢?说明高冰这个人比较难处。甚至有人还说,下次选举的时候把他赶走算了。何东阳说,千万别这么想,这可是犯忌的大事。他心里十分清楚,在社会舆论中,在老百姓的心目中,他的人气远远盖过了高冰,高冰不与他闹,也许还会好些,如果跟他这么一折腾,反而会给自己带来不利。也许高冰也看到了这一切,最近频频在电视上抛头露面,每天都能在广播里听到他的声音,报纸上看到他的名字,电视上看到他的图像。到年底了,事本来也多,各个单位不是总结会就是年终茶话会,都想请领导过去捧个场,只要常委过去了,电视上就能出现这个单位的图像,其领导和员工也就有了上电视的可能。他们所请的领导官位越高,电视上播放的时间就越长,这样一来,高冰似乎要比别的领导更忙,这也正好给了他一个介入社会的机会,就像明星赶场子一样,刚慰问了生产第一线的职工,又去参加单位的茶话会,会上打个照面,又要去为贫困户送温暖,每天都在疲于奔命。何东阳有时打开电视看到了高冰四处奔波的样子,心里也在想,高冰也不容易呀,为了想让全市人民早一点儿知道他,争取多得一张选票,搞得也很辛苦。
这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高冰走进了他的办公室,他立马起身呵呵一笑说:“高市长来了?”
高冰也朝他笑了笑,自我解嘲地说:“到年底了,工作实在太忙,连坐下来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说完,便坐在了沙发上。
何东阳知道高冰上他这里来肯定是想来化解矛盾,就顺着高冰的话说:“基层的工作就是这样,没有省上那么有规律。”边说边为高冰泡了一杯茶,放在高冰对面的茶几上,他也顺势坐在了沙发的对面,以示对高冰的尊重。
高冰说:“要说忙吧,也好像没有忙到正点子上,都参加各种活动了,不去不好,去了也不好。”
何东阳心想,既然你不想坦诚相待,跟我打太极,我也只好跟你打了,想着呵呵一笑说:“年底都这样,过了春节就好了。”
高冰呵呵一笑,这才转入正题:“东阳兄,有关上次说到的图书馆的工程之事,我也认真想了一下,既然当时是你拍的板,就按你说的办吧。”
何东阳自然明白其中的缘由,高冰能这么赔不是,已经不错了,他也无须点明,就笑着说:“谢谢高市长的理解与支持,上次我说话也有点儿冲,不当之处还望高市长谅解。”
高冰呵呵一笑说:“我来金州第一天就说过,市长是场面上的称呼,关起门来是兄弟。为了工作,各自坚持自己的观点也没有错,争归争,但这并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私人关系。”
何东阳心里大为震惊,没想到高冰的善变能力这么强,强得几乎让他有点儿接受不了。这真是莫道此人全无用,也有三分鬼画符。面对高冰的过人之处,他真的望其项背,自愧不如。他只好硬着头皮顺了他的话说:“就是,工作是工作,私人感情是私人感情,无论怎么争论,也不会影响我们的私人情感。”
两个人又云里雾里闲扯了几句,高冰推说有事走了,他才感到一阵轻松,心里不觉暗想,不知道纪长海给高冰下了什么猛药,怎么突然让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也许,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个死穴,只要点到了那个穴位上,他一定会有所触动。
何东阳静坐了一会儿,觉得有必要给孙正权打个电话,应该把他们消除误会的事向他汇报一下,要把这功劳归为他的正确领导。他刚准备拨电话,又想打电话有点儿不太慎重,还是亲自去一趟。何东阳拿过领导干部活动安排表看了一下,明天早上他去慰问红军老战士,孙正权和高冰去慰问钢铁集团公司,下午他要随孙正权和高冰去慰问部队官兵,后天到祁北县慰问市文化三下乡活动团队。明天后天都没有时间,一看表,正好五点一刻,现在还来得及,就匆匆去了市委。
何东阳非常清楚,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往往会决定一个人的大事,如果做得不到位,给别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再改变却要付出很大的努力。来到了孙正权的办公室,没想到他还没有开口,孙正权就笑眯眯地问:“是不是消除矛盾了?”
果然不出所料,高冰已经提前向孙正权汇报过了,他也不失时机地恭维说:“还是书记威信高,领导有方,谁敢不听书记的?”
孙正权听得也高兴,就咧了嘴微笑着说:“这就好,这就好!”孙正权刚说到第二个好上,他的座机响了,看了看来电显示,就说:“不好意思,省上的一个电话。”何东阳只好起身向他悄悄招了招手,出了门,又轻轻地关好了门。
何东阳出得门,觉得意犹未尽,下班早了点儿,回到政府也干不成事了,想起多日没见韦一光,想顺便看看他在不在。高冰来了后,他明显感觉到韦一光很失落,也许韦一光抱的希望比他还大,结果来了个外人,坐上了韦一光觊觎已久的位子,心里不舒服也是必然的。官场里,坐轿子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还不是为他人来抬轿子的。
他敲了一下韦一光的办公室门,听到了一声“进来”,就推门进去了。韦一光夸张地“哦”了一声说:“是何市长呀,好久不见,哪股风把你这个大忙人吹来了?”说着便让了座,又为他泡了杯茶,
何东阳呵呵一笑说:“你不见我,我可常见到你书记大人呀,不过是在电视上。”
“瞎忙,自己也不知道忙些什么,一天天就这么过去了。”
“一样,都一样,二把手的好处就是少动脑子。”
“二把手不光少动脑子,也少出事,你听说没有,你过去的那位一把手已经被省上双规了。”
何东阳不觉一惊,瞪大了眼看着韦一光说:“你是说丁志强?”
“我也是昨天晚上才听到的。唉,真是没想到呀,这一次怕是彻底完了。晚上一闭眼,丁志强的影子就活灵活现地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真让人觉得惋惜。”
何东阳也感到十分震惊,记得丁志强临走的时候,市政府还举办了一次欢送会,在晚宴上丁志强喝得有点儿高了,举着杯子走到他的身边说:“东阳,多年来老哥没有照顾好你,有不到之处,望多多包涵。”说着,突然压低了嗓子说:“这是一个机会,争取,不要失去了。”说完,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把,一扬杯子喝完了酒。何东阳看出了丁志强的不甘,也看出了他对未来的无奈。没想到前路迢迢,世事难料,那一次的分别却成了官场中的最后道别,他不免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茫然,就接了韦一光的话说:“真是没有想到,几个月前他还呼风唤雨,现在却落到了这般田地。”
“如果他当时不太张狂,知道尊重点儿别人,也许不会有今天。不知道是姚洁牵扯到了他,还是他连累了姚洁,两个熟悉的人都因为贪欲断送了自己的前程,真是可惜。”
何东阳不无感慨地说:“所以,做人还是悠着点儿,真正打败自己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韦一光说:“说得也是。怎么样,现在有了新搭档,和你的老同学合作得还好吗?”
何东阳心里想,你恐怕早就听说了吧?但不管外界怎么议论他与高冰,也不管别人怎么猜忌,他却不能向外人说出不和来,否则性质就变了。这样想着,便呵呵一笑说:“还不错,不管是老同学还是你,谁来当我都一样,二把手,只有服从和配合。”
韦一光也呵呵一笑说:“我已经排除在外了,以后还是看你的了。”
何东阳明白这都是面子上的话,也便应付说:“你要排除在外了,更没有我的戏唱了,我早就做好打算,准备再干上两年,进政协算喽。”
韦一光说:“我可无法与你比呀,东阳兄,有媒体这么给力,你的人气又这么高,影响力又这么大,说不准到时候意外当选了,就成了木板上钉钉子,谁也奈何不得。”
何东阳心里一惊,他这样说是暗示自己还是出于恭维?无论怎样,他不能太认真,就假装糊涂地说:“哪有可能呀?那是等额选举不是差额选举,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再说了,即使有,也不敢朝那方面想,那可是犯忌的事。”
韦一光呵呵一笑说:“如果真的选上了,那也是民意,总比偷来抢来的光彩吧?”
何东阳不想就这个问题继续谈下去,就打着哈哈说:“话是这么说,哪有这种可能?书记说得像真的一样。”
韦一光也哈哈一笑说:“私下说说,不足为凭。如果真的被我言中了,到时候可要请客呀。”
何东阳说:“就是不言中,该请还要请,能与书记喝两盅(贼吧Zei8.ME电子书),那也是人生的乐趣。”
韦一光忍不住哈哈大笑着说:“喝酒我可真的不是你的对手,过去年轻时还行,这几年越来越不胜酒力了,喝酒真成了负担,晚上有个饭局,要不我们一起走?”
“还是饶了我吧,难得清闲,还是回家吃碗清汤面舒服。”说完,看了一下表说:“快到下班时间了,书记先忙,我也该回了。”
告辞出来,何东阳的脑海里一直回响着韦一光说的话,他搞不明白韦一光说话的意图究竟是什么?是暗示还是恭维?按说,韦一光的位子在他之上,一点儿都用不着来恭维他。要说暗示,韦一光也不希望他突然冒在他的上面,细究下去,更深的含义便也显而易见,那就是希望他能积极行动起来,参与暗箱操作。如果通过这样的方式真的挤掉了高冰,即使他被选上了,又能怎么样?上面追究下来,肯定能找出一些他暗箱操作的证据,到时他岂不成了拉帮结派破坏选举的代表,被清除出局,取而代之者唯有韦一光了。想一想,真是后怕,世事难料,人心叵测,说不准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中了别人的圈套。他想起了高冰前一个阶段的疯狂,是不是韦一光点的火?现在,他真有点儿怀疑。
次日,何东阳去参加文化三下乡慰问活动,这样的活动每年春节前都要搞一次,由市委宣传部牵头,市总工会、文化广播电视局、技术局、卫生局几家联合主办,组织全市的艺术家、书法家、技术咨询服务员到乡村去,举办几场节目演出,播放几场露天电影,再为农民写一些春联,义务量量血压,送些书籍。这样的形式主义每年都在搞,谁也知道是形式主义,但是谁也无法免俗,已经形成了一种惯例,不搞反而觉得不习惯了。从省上到地市级,再到县级,几乎是一个套路,甚至电视报道也是一样的格式,放些活动场面,然后现场采访主管领导,领导必然要讲一讲活动的现实意义和长远打算。光领导说了不行,还得有群众代表谈谈,群众代表中最好是能说会道一点儿的,能说会道一点儿的最好是最具农民特征的老头儿,老头儿中最好是缺了门牙的,缺了门牙的老头儿中最好是能面带笑容的,这样才能体现出三下乡活动温暖人心,表现出农民的幸福感来。
车出了金州,来到茫茫的乡村原野上,何东阳觉得心情开朗多了。虽说冬天的乡村没有多少观赏价值,土地泛着青冷的寒光,低洼处堆积着星星点点的积雪,看上去一片荒凉,但正是这一望无际的空旷,让被城市挤压久了的人感到舒心无比。这次三下乡的活动地点是祁北县的羊下巴乡,十多年前,何东阳在这里当过乡长、乡党委书记,对这里的家家户户几乎了如指掌。这次下来,看到过去的一些大姑娘小伙子现在都当了爸爸妈妈,看到过去一些与自己岁数差不多的人有的已经当了爷爷,自然无限感慨。几乎家家户户都新盖了房子,变化的确大得惊人。他这次下来,打算跟着三下乡活动团多走几个地方,他实在有些身心交瘁,想抛开所有的事务在老乡家里住上两三天,体验一下乡村中国留给他的童年温暖。
晚上,在乡政府的广场上上演着市秦剧团的《铡美案》,秦香莲那细细长长的声音通过音响扩到了十里之外,听起来是那么的凄美动人。何东阳身穿一件军大衣,混到人群里听了一会儿,不觉想起了童年看大戏时的情景。那时他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就知道有一个读书人叫陈世美,考了状元后抛弃了妻子女儿,当了皇帝的驸马,结果让包公砍了头。那时他就下了决心,将来当了官,一定做一个像包公那样的清官,名垂千古。他从做乡秘书开始,一步一个脚印,一直走到了现在,他的骨子里还是想做一个清官,一个为民办事的好官,但现实总是在不断地打压着自己的理想,又在不断修正着自己的人生目标。他知道,通过不断的打压与修正,他已经不是原来意义上的他了,他的内心极其渴望能有一个更大的平台去实现他的愿望,展示他的才能。当个人的愿望与现实发生背离的时候,他又是那么的脆弱与消极。有时,他也在怀疑,他是不是得了官场综合症了?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当了乡长,想当县长,当了县长又想当县委书记,当了县委书记又想当副市长,永远没有一个头,而走到金字塔尖上的毕竟是少数。如果不遏制这种欲望,只会让自己永远得不到满足。
他正胡思乱想着,突然感到手机震动了一下,拿出一看,原来是舒扬发来了一条信息,只见上面写道:“每次路过那扇窗,我总要回头望一望,渴望能看到它的灯亮,因为那里留着我的思念,也留着我的梦想……”
看着这富有文采的短信,仿佛看到了那个可爱美丽的身影,他会心一笑,心里顿时充满了一股暖意,轻轻地合了手机,离开了露天剧场。
自从一月前他连续要了她两个晚上后,就再也没有与她单独相处过,不是他不想,每天晚上临睡前,他都在想着与她在一起的美妙,想着那香气迷人的身体带给他的愉悦。但想归想,做归做,有些事虽然好,不能天天去做,该克制的时候还必须克制,尤其是他与高冰的关系处于紧张化的态势下,他更应该小心谨慎,决不能给自己的对手留下一丝一毫的把柄。他知道,他的背后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如果一不小心,就有可能马失前蹄,从此栽进去,不但会失去细水长流的美好,还会失去他的所有,包括现在的权力与地位。正因为如此,他每次收到舒扬想见面的短信后,都以太忙为由婉言拒绝了,并且立马将信息删除了。
他来到离露天剧场很远的地方,瞅了瞅周围,除了戏台那里一片灯火通明,其他地方都是一团漆黑,没有人,也没有灯火,他长长地吸了几口气,感觉夜晚乡村的空气是如此的清新。他拿出了手机,拨通了舒扬的电话,“喂”了一声,立刻就从手机中传来了她嘻嘻的笑声,那声音在乡村的黑夜里听来分外清晰,仿佛她就坐在他的对面,或者依偎在他的怀中。
“在干吗?”
“在做梦,梦到了那扇窗里的人,好久没见过他,我真有点儿想他。”
他的心里掠过了一丝柔软,不由得呵呵一笑说:“哦,那个人现在不在金州,他来到了祁北县的羊下巴乡,现在就站在乡村的田野里给你通电话。”
她夸张地“哇”了一声说:“太好了,如果我也能与你一起站在田野里,那该多好呀!”
“好呀,下次有机会了就带你来。”
“你可要说话算数哟,到时候要是不带我来,我……就……”
他呵呵一笑说:“想怎么样呀?”
她“嗯”了一声说:“我就不理你了。”
“好呀,你不理我我理你。”
她刚说了一个“讨”,马上收回去嘻嘻一笑说:“你什么时候来?”
他听得出来,她本来想说“讨厌”,刚吐了一个字,觉得不恰当马上又咽回去了。从这个细节他看到了这个小女孩儿可爱的一面。他明白,在她那里讨厌就是喜欢的代名词,也正是她那个年龄段所表达喜欢的一种方式。他能够接受,也愿意接受,就抓着那个字说:“你刚才说‘讨’,下面是什么字,怎么不说全?”
“讨厌,你明明知道还要问。”刚说完,她不由得格格大笑了起来。
他也被她的快乐感染了,哈哈大笑着说:“好呀,终于说出口了。”
“这不能怪我,是在你循循善诱下我才说的。”
“好,等我回去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嘻嘻”笑着说:“好呀好呀,我愿意,愿意让你来收拾我。”
他似乎从电话中感觉到了她口中发来的丝丝香气,仿佛她的手臂轻柔地揽住了他的脖子,他的身体一阵发热,明显地感觉到下身膨胀了起来,就说:“好,你等着,等我回去了,再收拾你!”
挂了电话,心里陡然开朗了起来,仿佛连日来沉积在心里的阴霾被一缕轻风吹走了,剩下的犹如这乡村的天空,纯净美好。
4.瑞雪兆丰年,峰回官路转
何东阳回到市里的第二天,是小年,早上出得门来,看见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心里不免一喜,抬头看天,天上正飘着雪花。瑞雪兆丰年,这是不是一个吉祥的好兆头,预示着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来到办公室,桌上堆积了一大摞厚报纸和文件,他正翻阅着,电话响了,他没有看号码,就顺手抓起话筒“喂”了一声,对方说:“东阳,我是祝开运。”
何东阳一惊,马上坐端身子说:“祝省长好!我刚才没看来电显示,没想到这么早省长会打电话给我。”
“东阳,办公室里还有没有人?”
何东阳一听这话,知道省长肯定有秘密要说,就说:“没有,就我一个人,省长有什么指示尽管说。”
“是这样的,你想不想去西州市?要是想去了,我给你争取一下。”
西州市是金州的邻邦,也是一个地级市。何东阳一听这话,马上就明白过来了,这绝对不是平调,倘若是平调,根本不存在什么争取不争取,有了“争取”这两个字,就意味着要升一个格,这还有什么犹豫的?他马上回答说:“谢谢省长对我的关心,我愿意去,只要是省长安排,到哪里去都行。”
“那好,我给你争取一下,如果定下来的话,春节过后就得去上任,时间比较紧的,你要有个思想准备。”
何东阳高兴地说:“没问题,一切服从省长的。”
“那好,就这样吧。”
挂了电话,何东阳的心一直还在咚咚咚地跳着。他无法不激动,这真是太好了,没想到小年的瑞雪果然给他带来了好运,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明白,祝开运表面上是征求他的意见,实际上是卖了他一个人情,只要他愿意,他就争取。争取?意味着有难度,没有难度就不叫争取。而凡是要争取的,那肯定是好位子,如果不是好位子,也不叫争取。西州市的情况他大致知道,这是一个农业市,所辖一区五县,要比金州的地盘大,人也多,是省里乃至全国的商品粮基地,如果从个人发展来讲,去了西州要比待在金州前途更大些。西州的市委书记是高天俊,市长是苏一玮。他早就听说高天俊有可能去当副省长,是不是真的定下了?如果是这样,市长苏一玮可能是去当市委书记,市长的位子就空了下来。而祝开运之所以想到了他,是那七万美金起的作用,还是因为担心他留在金州市对高冰的选择产生威胁?在这两者之间,他不好判断那方面的比重大,但肯定这两方面的作用都有。他真庆幸没有及时拿回那七万美金,放在他那里,就等于是订金,让他产生压力,才会有动力,才会把自己的事放在心上。如果他当时接到省长夫人的电话后就匆匆忙忙去收回来了,也许今天的机会就会白白从他眼前失去。他不得不为当初的正确选择而暗自高兴。当然,媒体的给力对高冰造成的选举威胁,在一定程度上也起了很大作用。对祝开运来讲,一个是高冰,一个是他,手心手背都是肉,如果不把他调走,两个人挤在一起,说不准在选举中真的出了差错,那祝开运就被动了。与其费劲儿摆平高冰的事,还不如把他支开,安排个好的去处,岂不两全其美?
想到这里,何东阳点了支烟,悠悠地吸着,感觉美不胜收。他觉得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已经有八分胜算了。祝开运能给他说“争取”,说明已经有了把握,或者已经上过了书记办公会,否则,像他这样的大人物不会随便说的,而且他还说,定下来的话节后就得去上任。这些信息足以证明他已经被省委内定了,等待的可能是常委会的最后决定。一想到节后就去赴任,他就兴奋得不能自已。这真是天助我也!没想到在他无望的守候中,终于迎来了人生的又一个春天。
抽完了烟,他又翻起了报纸,想从近日的报纸上找到一些相关的端倪,就在这里他看到了夹在报纸中的一封匿名信,犹豫了一下,拆开一看,不觉心里一沉,那封匿名信是告吴国顺的。他匆匆浏览了一遍,匿名信大概列举了吴国顺的三大罪状:一是排除异己,拉帮结派。说他如何重用自己的亲信,打压苏正万等对立面。二是利用职权与女下属有不正当的关系。说他过去与田小麦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现在又利用职权与女下属周虹关系暧昧。三是权钱交易,经济上有重大问题。主要列举了在图书馆修建工程的招标中暗箱操作,存在着权钱交易。他又认真看了一遍,看得出这封匿名信虽然帽子扣得很大,但都是泛泛而谈,没有一样是拿到桌面上的证据。像这种状告局级干部的匿名信他不知道一年能收到多少封,收到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一般来讲,凡是匿名信,又无真凭实据状告领导干部的,市委基本上都不予理睬,也不去追究。但这封信何东阳却不能不重视,因为它关系到了吴国顺,而吴国顺的安危在某种情况下又与自己存在着一种必然联系。
他不觉对吴国顺生出了一股怒气,虽然没有一样可以拿出来当证据的东西,但无风不起浪,信中所反映的问题肯定不是空穴来风,一定是与吴国顺能沾上边儿的。他知道吴国顺在当二把手时受了不少气,一旦有了权就想图谋报复,可他也不能太心急了。还有,他曾经还暗示过他,不要去吃窝边的草,他就是不听,现在不就吃出麻烦来了?哪个老牛不喜欢吃嫩草?都喜欢吃,看到好的都想吃,但想归想,做归做,你不能见一个爱一个,起码也得注意一下周围的环境,顾及一下影响。至于提到图书馆的那项工程,那是冤枉吴国顺了。这件事的前前后后他是知道的,吴国顺是为给他擦屁股才引起了别人对他的猜忌与怀疑,也正因为如此,他又觉得有些对不起吴国顺。
当他把问题想到这一个层面后,又开始琢磨起这封信的来历。如果写信的人完全是出于对吴国顺的个人成见,目的也就很单一,无非是想恶搞一下,扬扬吴国顺的坏名,上面如果重视了,就查一查,不重视,也就到此为止了。如果写信的人是受人操纵,问题就没有那么简单了,说不准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表面上是搞吴国顺,最终的目标还是冲着他来的。这样一想,心就一阵阵收紧了。他不由得想起了姚洁和丁志强的事,最初姚洁不也是因为太霸道、太张狂,才有了匿名信告她。只不过那封匿名信要比这封匿名信更有杀伤力,更有确凿的证据,才导致姚洁被“双规”,然后又随着案情的进一步深入后拔起萝卜带起泥,把丁志强也牵扯了进去。这也许就是官场中的“蝴蝶效应”,许多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纠集到一起,说不准就引发出了意想不到的事。前车可鉴,不可重蹈覆辙。尽管他在副市长岗位上没有多少实权,也没有捞取过什么实惠,但这并不能说他就一尘不染,清清白白。大的问题没有,小的问题也难免,要是真追究下来,肯定也会影响到他的仕途。他又在想,如果这个写信的人是受人操纵的,那个操纵者会不会是高冰?按理说,高冰已经与他进行过一轮会战,他的主要目的就想在此次选举中不要出现差错,不可能有更多的闲工夫来搞他。再说了,一看这匿名信,就知道是小儿科的水平,根本不像后面有高人的样子。这样一想,他才深深地出了口气,慢慢放松下来。不过,通过这封信也使他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假若这次他真的升迁到了西州市,会不会有人拿吴国顺开刀?如果真的拿吴国顺开刀,吴国顺真的能经得起组织的考验吗?
他给吴国顺打了个电话,让他晚上到他的家里来一趟,他要好好地敲打一下,让他长点儿记性,否则,等真的陷进去了,谁也救不了他了。
吴国顺仍然带着他的老婆一起来,手里仍然拎着一大包礼品,一进门,仍然亲切地嫂子长嫂子短地叫着胡亚娟。礼节性地打过招呼后,两个女人在客厅里聊着,何东阳把吴国顺单独叫到了书房,问道:“怎么样,最近还好吗?”
“托首长的福,最近忙是忙了点儿,还是很愉快的。”
“你听说了没有?丁志强也被双规了。”
吴国顺吃惊地说:“我早就听人议论过,姚洁的案子可能会牵扯到丁志强,没有想到成了真的。”
何东阳点了点头说:“是姚洁的案子牵扯到了他,然后又查到了他的其他问题,最终被卷了进去。一旦被双规,丁志强这辈子怕就彻底完了。人呀,贪那么多的钱做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反而让钱害了自己。”
“就是就是,丁志强过去那么盛气凌人,没想到也有今天?”
“古人说,居安而思危,不是没有道理的。”说着,将那封匿名信递给了吴国顺,“你看看这个,也许对你防患于未然有好处。”
吴国顺打开信,头就一下大了。待看完脸就成了猪肝色,信纸在他的手里微微颤抖了起来,嘴唇嗫嚅了几下,才说:“这……这肯定是苏正万给我搞的鬼,真是个小人。”
何东阳说:“且不说是谁给你捣鬼,关键的问题是你自己心里有没有鬼?你心里有鬼,才怕别人捣鬼,你心里没鬼,身正不怕影子歪,别人再怎么捣鬼也不怕。”
吴国顺尴尬地笑了笑说:“他反映的这些事有的还沾着一些边儿,有的连边儿都不沾,比如图书馆的工程,我是清清白白的,人家非要这么污蔑我,有什么办法?”
“国顺呀,不是我说你,手里没有权的时候,你觉得活得窝囊、憋气,手里有了权的时候,你也要学会珍惜,有气的风箱慢慢扯,何必在乎一时一事?干什么事也要讲究个原则,讲究个艺术,如果把权力当成发泄私愤的工具,用来报复他人,权力迟早会从你的手中丢失的。还有,美色好不好?当然是好,漂亮的女孩儿谁不喜欢?谁都喜欢。但喜欢归喜欢,要把握好度,官场中许多人就是因为女人祸起萧墙,有的丢了官,有的甚至还搭了命。前车可鉴,如果在这个问题上翻了跟头,实在划不来。有些事,当断则断;当断不断,必有后患。”说到这里,何东阳不觉后背一阵发麻,他想起了舒扬,想起了自己不也没有把握好,怎么好意思教训别人?他本来答应好了的,从乡下回来后要见她,但当他一旦进入到原有的工作氛围中后,他就产生了一种惧怕,看来,有怕也未必是坏事。
吴国顺一直鸡啄米式地点头。
何东阳说:“我现在在这个位子上多少还能庇护着你,如果哪天我因为工作的需要调到了别的地方,你千万不要成了第二个姚洁。”
吴国顺头皮一紧,头上就冒出了虚汗,急忙说:“首长是不是有外调的可能?”
何东阳觉得现在只是个意向,还说不准,就说:“我只是打个比方。”
吴国顺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首长放心,我成不了第二个姚洁的。一是我没有像她那么贪得无厌,比她要廉洁得多;二是我也不会像她那么傻,自己进去了,还要把丁志强给供出来。”
何东阳一听吴国顺的话,心里不免一动,怕他想得太多了,就呵呵笑了一下安慰说:“像类似这样的匿名信,市上领导不知每年要收到多少封,如果不署真名,没有依据,都会不予理睬。我之所以拿来让你看,是真怕你栽了跟头。”
吴国顺忙说:“这我知道,因为我是你的人,你当然要比对别人要求得更严些。”
何东阳这才说:“知道就好,以后千万不要给人留下把柄。”
何东阳这是说给吴国顺的,也是说给他自己的。丁志强的事对他的触动特别大。他觉得,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魔”,它就像一个看不见的影子,时刻伴随着你,引诱着你走向贪婪与恶欲,甚至犯罪。如果你不驱除“心魔”,你就很难左右真正的自己。打败自己的,表面是你的对手,实际是你自己。
5.你的忐忑,我的忐忑
过了小年,拜年的都疯了。年前,是下级部门给上级领导拜年;年后,是上级领导对下级部门拜年。年前年后的拜年,时间不一样,意义也不一样。年前下级部门给上级领导拜年,是货真价实地带了东西去拜年,年后领导给下级拜年,是带了嘴去拜年。每年的小年之后,下面的县区和各职能部门、各企事业单位都要来市政府拜年,有的送红包,有的送购物卡,有的送实物,都是以单位的名义,却是单位领导出面,有时候真是混淆了单位还是个人。不收不行,人家好心来拜年,你不能让人家热脸对上你的冷屁股;你要收,觉得也不好,如果下属领导出了问题,这不成了集体腐败?下面的部门对市委市政府是这样,市委市政府对省委省政府的一些职能部门也一样,就这样一级一级地拜,拜到什么地方卡住了,就不拜了。
何东阳刚送走了祁北县委县政府的一帮人,秘书长潘多文敲门进来了。自从高冰主持了政府工作后,潘多文更是小心翼翼,一边要为高冰搞好服务,一边又不忘照顾照顾何东阳的情绪,有事没事过来打一声招呼,问问有什么办的事没有。何东阳看在眼里,心里却觉得真是难为潘多文了,秘书长的这个角色确实不好当。这次,潘多文是来请示他,说联通公司的老总打来电话,说待会儿他们要来拜年,看你方便不方便?
何东阳呵呵一笑说:“你安排吧,反正这几天就豁出去了,谁想拜就拜吧。”
潘多文又说:“高市长准备明天去省上拜年,你去不去了?”
何东阳自然明白潘多文的意思,无非是想给他透露一下信息,看看他有没有打算。他会心一笑说:“我就不去了,高市长去,就已经代表了我们。”
潘多文走后,何东阳不觉有点儿失落,要不是潘多文告诉他,他还真不知道高冰要去省上拜年。看来,拿着公家的利益去讨人情,谁都会。也罢,谁当了家也一样。过去的丁志强是这样,现在的高冰也这样,在这个一把手说了算的官场,高冰不叫他一起去,也在情理之中。问题是他代表不了市政府去拜年,能不能代表他自己,去给有关领导拜个早年?这个问题何东阳早就想过,他很矛盾,不去吧,怕又失去了一个机会,祝开运明明已经向他表明了态度,要为他的事去争取,他却无动于衷,没点儿表示,这让人家怎么想?可是要去的话又有些顾虑,上次罗大姐要给他退还礼金,这次去了要是人家顺手退回来怎么办?最好的办法就是代表市政府去拜个年,这样既表达了个人的意愿,又亲近了领导,谁的面子上都过得去。可这样的机会高冰不给,他也没有办法。他只好等等再说,如果他的事能在年前定下来,他就去,顺便也给纪长海拜个年。他与纪长海虽然没有正面打过交道,从几次电话沟通中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领导,他要抓住这个机会多认识一位领导,就会多一份人际资源,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正这么想着,电话响了。这一次,他看了来电显示,这一看就兴奋了起来。是祝开运的,他马上拿起话筒高兴地说:“祝省长好,我是东阳。”
祝开运说:“东阳呀,你的事今天上了省委常委会,组织决定让你到西州市担任市委副书记,兼任代理市长。文件年前就会下发,省委组织部可能会通知你来省委谈话,年后就去上任。我先给你透露个信息,免得你着急。”
接完电话,何东阳高兴得几乎有点儿语无伦次:“谢谢省长对我的关心与帮助,到了新岗位,一定要干出成绩来,绝不辜负省长对我的信任。”
祝开运呵呵一笑说:“这就好,这就好!今天就这样了,等下次有机会见了面再细谈。”
他说了一声:“好的好的。”
挂了电话,他激动得几乎不能自已。他真没想到,苦苦谋求的虽与他擦肩而过了,在不经意间好运却悄悄地降临到了头上,是命,是运乎?
晚上,市委市政府召开茶话会,设宴答谢社会各界人士,参加者有军分区、驻地部队、工矿企业的领导和老干部将近一百人,市委常委们都到场了,高冰做了简短的讲话后,宴会开始,大家举杯欢庆,其乐融融。何东阳因为内心充满了激动,喝得分外痛快,不知不觉间有点儿高了,也更加兴奋了。一兴奋,他就不由得想起了藏在心里的大喜事,再看眼前的人,个个都是那么的可亲,即使是高冰他也完全可以冰释前嫌,不再记恨了。宴会快散时,他接了一个老家堂兄来的电话,为了听得更清楚些,他来到了餐厅外面,接完电话看到了远处的贵宾楼,突然想起了舒扬,就特别渴望见一面。
昨天,他又收到了舒扬发来的短信:“我正等着你来收拾我,怎么还不来?”看着这样的短信,他无法不想入非非,无法不血脉贲张,但他还是推说有事,婉转回绝了她。他必须要加以克制,如果任其泛滥,必然会引来祸患。人在许多时候就是因为太放纵了自己才导致了失败。现在,当他的欲望在酒精的作用下又一次熊熊燃烧起来后,他似乎有点儿左右不住自己了。他看了看周围,见没有人留意,就悄悄溜到了东楼,打开了那间曾经给他带来温暖的房门,内心便抑制不住地兴奋了起来。他又一次想起了舒扬的短信:“我正等着你来收拾我……”想起他与她在这间屋子里水与火的缠绵,不由得欲火中烧,身体几乎就像火球一样燃烧了起来。他急忙掏出手机,在短信栏里写道:“你来,我在东楼。”就在发键时,他突然犹豫了,前几天他还批评过吴国顺,当断不断,必有后患。难道自己就不怕留下后患?当这个问题在他的脑海掠过时,他马上怔住了。女人,有时候就像原野上盛开的罂粟花,绚丽耀眼的背面,暗藏着的是欲望与堕落,人一旦深陷进去,美好的回忆就成了他一生中永远醒不来的噩梦。他无奈地将信息删除了。合了手机,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红包,那是联通公司送他的五千元礼金,他放在了床头柜中,临出门又回首看了一眼空空的房子,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的逗留,他熄灭了灯,轻轻地锁上了门。下楼来到外面的广场上,又掏出手机给舒扬发了一条短信:“年底了,真忙。先给你拜个早年,东楼那间房的床头柜里有一个红包,是给你的压岁钱。又长一岁,祝你开心愉快!”一按键,发了出去。
一段情,一按键,就轻轻地了结了,可留在心里的,除了美好,还有对舒扬的一种隐隐地歉疚。美丽的女孩儿,真的对不起了,如果我构成了对你的伤害,请你谅解,如果是美好,就把它当成回忆。人生的道路还很漫长,相信你会找到自己的真爱。
第二天,他接到了省委组织部的电话约谈,随后,纪长海给他打来电话,孙正权也给他打来电话,都向他表示了祝贺,他也向他们表示了感谢。晚上,高冰从省城也打来了电话,他好像喝了不少酒,好像很高兴,说他回到金州后好好为老同学庆祝一下。何东阳能感觉出来,高冰这一次说的是真心话,因为他这一走,让高冰彻底消除了后顾之忧。同学之情也罢,朋友之情也好,仅仅是人际关系中的一种称谓,当个人利益与这种关系发生强烈冲突时,这种关系很快就会分化成别的关系,真正的友谊,不能与利益有关。
这天早上,驱车上了去省城的公路,看着茫茫的雪原,心情一阵畅然。
他不知道去过多少次省城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感到神圣,感到信心十足。因为从今天起,他就结束了多年的二把手生活,这意味着是他的又一次升华。回首走过的路,当了多年的二把手,让他感慨无限,让他交集满怀,二把手就像古时大家庭中的“二房”,上要小心谨慎地面对大老婆的淫威,下要提防众小妾的嫉妒与中伤。二把手,真是一个尴尬的位子,你不能太张扬,也不能太无能。太张扬,会对一把手的权威造成威胁;太无能,一把手觉得你无用,三四把手就会趁机篡权夺位。怎么把握,关键要学会隐忍,这是官场中人的必修课,也是通向一把手的必经之路。二把手的理想就是取代一把手,一把手的理想是当上更高层次的二把手。世上没有永远的一把手,也没有永远的二把手,只有永远的权力和欲望。
车上,正播放着一首歌,声音很小,何东阳觉得这歌怪怪的,怪得有些特别,就问司机小于是什么歌?
小于说:“这是去年年底开始在网络流行的一首歌,名字叫《忐忑》,龚琳娜唱的,还有一个老年搞笑版的,看视频太搞笑。”
“《忐忑》?这个歌名挺有意思,你放大点儿声。”
小于就放大了声音。
何东阳听着,歌词含糊不清,不知道唱的是什么?只感觉声音忽高忽低,忽上忽下,像个病人一样。一曲完了,便说:“这是什么呀?乱七八糟的,歌词一句都听不懂。”
小于呵呵一笑说:“这首歌年轻人特喜欢,被网友们声称为学一万遍都学不会的歌,也是2010年最火的一首网络歌。而歌词中‘那个呆,那个呆,那个刀’‘啊啊奥爱,阿塞帝,阿塞刀,阿塞大哥带个刀’更是被网友形象地称为乱码。而对于网友的恶搞,龚琳娜则说《忐忑》这首歌的歌词是什么并不重要,因为人声只是为了帮助旋律的推进,而正像这首歌所表现的那样,那种忐忑的心情就是忽上忽下、忽高忽低的,眼神和身段每次都是不同的。”
何东阳说:“她的眼神和身段又是怎么样的?”
小于说:“《忐忑》其实是在人民大会堂演的,当龚琳娜走上台时,发现观众实在太多了,为了让观众看到她的表情,龚琳娜决定要夸张一点儿,这在现场看虽然没什么不同,但是被现场摄像机录下来后,就显得有点儿过于夸张了。对这首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北京有位的哥认为,歌词真正的含义是描述了一位的哥载着一个阿姨乘客被塞堵在北京的环路上,等待时的哥和阿姨两人那种忐忑、焦躁、焦虑、煎熬、无奈、压抑、发呆、发狂、发飙、恨不得拿牙咬谁一口的糟糕心情。这是一首真正的神曲,真正唱出了生活在首都开车族每天的忐忑心情。”
何东阳笑了笑说:“呵呵,开车族每天的忐忑心情?难怪你爱听,再放一遍,看我能听出点儿什么名堂?”
《忐忑》又一次弥漫在了车厢里,何东阳微微闭了眼,在想:忐忑二字,组合奇妙,上下加两心,意味深长,上下,既是人生浮沉,官场升降,又是上下关系,人脉资源。两心者,有大与小,智与愚,远与近,深与浅,善与恶,贪与廉,上下浮沉,人际关系,皆取决于心。心存善念,才生智慧,智慧有高下,高下定心情,坦然与否,全在于心。倘若心中有鬼,则心神则不宁,忐忑将会如影随形,伴你惶惶不可终日。倘若心里清静,则百毒不侵,心底无私,则天地宽阔。
歌声昂昂扬扬,断断续续,不觉有了一种上上下下、起起伏伏的感觉,就像这山路,或像人生,你看不清它的脉络,却能感受到它的存在,正是有了这种不可确定性,才需要你去把握。
想着,睁了眼,看远处的山道,弯弯曲曲,“之”型之路,何尝不是人生之路?而你看到的,不外乎是前面几百米或者上千米,它的尽头,你只能感觉到,却永远无法看得到。前行的路上有许多的岔路,也有许多的诱惑,抑或是陷阱。如果你把握不好,走上了岔路,掉入陷阱,或者被各种诱惑迷住了双眼,你就永远无法到达理想的目的地。正因如此,才要把好方向,擦亮眼睛,舍得放弃。他不觉想起了山东泰山灵岩寺主持的一句名言:下士求利,中士求权,上士求真。他知道,他虽然超越了求利的层面,却没有彻底从世俗中摆脱出来,在求权的层面上停留了这么久,他多么希望到了新环境,他能逐渐地从求权的层面上升到求真的层面,也许,真的到了那一步,才是人生的大境界、大智慧、大气魄,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生飞跃。
官场小说及其他(代后记)
我向来排斥前言和后序,觉得有话就写在内文里,读者自会明了,题外的话,不免絮絮叨叨,招人烦。可是,这部却不同,写完了书,还觉得有话要说,只好写了《官场小说及其他》,权作后记。
有人说,二把手就像古时的“二房”,是一个尴尬的角色,上要讨好一把手,下要应对三四把手,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个人以为,不仅如此,二把手是每个官场中的人走向高处的必经之路,二把手的目的是当上一把手,一把手的目的是当上更高层次的二把手。世上没有永远的二把手,也没有永远的一把手,有的,只是永远的权力。二把手的处世哲学和政治智慧,几乎囊括了整个官场的全部图景,悟透了二把手,等于悟透了官场,也悟透了人生。在这个意义上说,要写透这一个层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知道,这里有我认识上的局限性,也有时代的局限性,我无法超越自我,更无法超越时代,我只能尽力地、无限可能地去接近事物的本质,去触摸人的灵魂,能达到几成,不是我说了算,读者自有感悟。小说写的人生,而人生就像茫茫丛林中的跋涉,你只能感觉到前面的方向,却看不清前面的路。小说中的主人公何东阳如此,我也是如此。正因为前面的路上有许多不可确定性的因素,才有人迷失了方向,有人半途而废,有人掉入陷阱,更有人披荆斩棘勇往直前。而何东阳呢?此去经年,异地为官,这不仅仅是一次升迁,更是一种人生的挑战与超越,他将会遇到什么样的人,遇到什么样的事?他能否经得起金钱美色的诱惑?能否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求得平衡,能否凭他的政治智慧化解各种矛盾与难题?正因了我对他有这么多的牵挂,才深感忐忑,也许,这也奠定了我有续写的可能。
我每写完一部长篇,心都要跟着人物走一会儿,把人物送上一程,心才能渐渐地淡定。我知道,那是一种牵挂,是一种情感的需要,有时候是由不得人的。就像老友来看我,把酒相待,分别时,直到远去的车离开了我的视野,心跟着他走一会儿,才肯离去。文学是现实的翻版,当你对小说中的人物产生了情感后,离开时总是恋恋不舍。这使我想起了“文学就是人学”这句名言,这话虽然老了一点儿,却也老得深刻。凡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无论你写何种题材、何种领域,都离不开写人,只要把人写活了,写出了人的情感与灵魂,写出了人物的命运,就是好作品;否则,凭你说得天花乱坠,也无济于事。在《二把手》中,我力求走进人物的心灵,从他的灵魂深处寻找他的行为逻辑,不想只把它写成道德小说,不想只对人的行为标准进行是非判断,仅仅停留在怎样“做人”的层面,更要考虑的是如何“立人”,写出官员灵魂深处的痛苦和挣扎,以及对人的生命价值的终极关怀。正因为如此,我写得也很纠结,在人物面临的每一次选择中,我都想从他的文化心理、价值判断中找到一种合理性,并且,力求从现实矛盾中引发出一些值得思考的东西,与读者一起思考。
我始终认为,中国的精英大多都聚集到了官场,从每年的公务员招聘录取中便可看到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好的岗位,竞争率可达千分之一或者万分之一,其中不乏硕士和博士。这种趋之若鹜的表象背后,还是官本位思想的影响和公务员铁饭碗的优越性所致。在这里,我不想过多地纠缠在这个问题上,我只是从文学的角度引发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这就是说,为什么反映社会精英的官场小说往往受到诟病,被文学界视为通俗文学,而写农村的、普通农民的小说,反而被视为纯文学?如果从人的精神层面来分析,一个官员的精神取向、文化程度,远远大于一个乡村农民,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反差?这无疑是一个悖论,不知是官场小说本身出现了问题,还是评论界在认识上出现了偏差?
就目前的官场小说而言,的确也有许多受到诟病的地方,比如类型化、简单化、复制性越来越严重。纵观近年大量涌现的官场小说,可谓泥沙俱下,鱼目混珠。这种原因的造成,主要是因为官场小说有着很好的市场潜力,才引发了好多人都来写。会写小说的也写官场,不会写小说的也写起了官场,在官场中混过的人在写,没有官场经验的也在写,甚至于一些落马的贪官在监狱里待着没事了,也写起了官场小说。一时间,官场小说一下子充斥到新华书店的货架上。有的官场小说实在卒不忍读,打开书看不到两页,就感觉到非常别扭,书中的官场人物所言所行,根本不像官场中的人,一看就知是作家凭空想象出来的官场及官场人物。从写作范围上讲,几乎党委和政府所管辖的各个部门都被人写过了,几乎所有的官衔都被命名过书名,比如《省委书记》《市委书记》《县委书记》《市长》《县长》《镇长》《公安局长》《税务局长》《环保局长》《纪检组长》《文联主席》《电视台长》,还有秘书、司机、保姆等等,不一而举。从写作层面上来讲,许多小说还仅仅停留在故事的表层,没有深入到人物的内心,更没有触及到体制和社会的更深层,只故弄玄虚地以官场教科书、公务员必读之类为噱头来抢夺市场。如果读者对他们所悟出来的“官场秘笈”信以为真,照本宣科付诸实际,则定然会误入歧途。这些是与官场现实严重脱离的作品,整体格调灰暗,给“官场小说”带来了较大的负面影响,也误导了读者的价值判断和审美取向。现实中的官场生态并非一些所谓“官场小说”描述的那么灰暗,官场即是职场,争斗在所难免,但也并非没有阳光,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的人来报考公务员。
官场小说如何摆脱类型化、模式化、表面化的困境?恐怕是每个官场作家都在思考的问题。谁不想超越自己和他人,谁不想给读者带来全新的阅读,谁不想带来更好的市场效应?问题的关键在于,不是你想超越就能超越得了的,这与作家个人的见识、心灵、气质、思考、价值观,以及对社会的认知程度、文学修养、政策水平都有很大的关系。就小说创作而言,我觉得没有题材优劣之分,只有作品的高下之分。不是写了农村题材的,你就是纯文学作家,就是真正的作家;写了官场商战,就低俗,是通俗小说作家。相对而言,政治小说、官场小说更需要作家对现实生活敏锐的洞察和深刻的思考,你写不出独特的东西来,想让读者叫好也是不容易的。摆放在货架上的官场小说很多,不是每本都有可观的销量,有的也只是卖个几千册上万册而已。货架上的农村题材小说,也不是全卖不动,销量达数万册甚至几十万册的有的是。任何事情并非绝对,如果作家综合能力上不去,你写什么也不行,要想超越自己和他人,只能是一厢情愿的事。
我曾与一位编辑做过深入的探讨,就现在的官场小说,从境界上分,不外乎三种:一种是以揭秘和往上爬为中心,里面充满了升官之道的披露,完全是满足读者权力欲和窥私欲的厚黑学读本。时下名目繁多的官场小说,大多都还停留在这一层面。第二种境界稍高,能站在人性、权力和现实的层面写出为官者的真实心理和复杂纠结的思想意识,写出这一群体的真实生存现状,对官场文化、官场生态、权力规则等作出比较深刻的阐释和解读。而能达到这一层面的作家也不多。第三种更深一层,能够站在儒道传统文化、权力更迭历史、官本位心理和中国民众集体无意识的历史渊源和现实境况里,探讨为官者更深层的精神习性、为官哲学和理想追求等。在时下,能达到这一层面的作家更少。这里存在着作家认识上的局限性问题,也有时代的局限性的问题。往往,近距离地观察社会,认识上虽然很感性,却也失去了全面俯视生活的理性。要想产生真正触及到社会深层结构,触及到政治文明和文化心理结构,触及到人的灵魂深处的大作品,也许需要大的社会变革,需要远距离的观看,需要几代作家的努力。
这里便出现了一个文学界老生常谈的问题,作家需不需要参与公共事务,需不需要社会担待?我觉得一个真正的作家,是不应该回避社会矛盾的,更不能放弃对社会的承待与责任。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秘鲁作家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曾说:“作家有义务介入公共事务。”如果这句话不是略萨说的,而是一位普通的中国作家说的,一定会引起中国的另一些作家和评论家的嘲笑:说这是功利文学,或者说作家要远离政治事务,否则,就不可能写出真正的文学。可是,略萨不仅这么说了,而且他还用他的文学实践传达了他的这一思想,这让那些想嘲笑的人没有了资格去嘲笑,或者是没有胆量去嘲笑。略萨在诺贝尔获奖感言里还说过:“我是作家,同时也是公民。在拉丁美洲,许多基本的问题如公民自由、宽容、多元化的共处等都未得到解决。要拉丁美洲的作家忽略生活里的政治,根本不可能。”事实上,社会现实、社会政治是与人类有密切关系的事务,介入社会、介入现实,是文学最主要的使命,一些真正的和不朽的文学,都是生根在社会生活的事务之中的。在中国这个特殊的国度里,要谈公共事务,要谈政治,就不可能回避官场。官场是政治文化的中心地带,是社会矛盾最为集中的场所,更是社会最敏感的细胞,谁要是真正写透了官场,也就写透了社会和人生。可是,这样的认识在当下很少能得到主流文学和评论家的认可,正因为作家介入公共事务受到了一定程度的讥笑与排斥,才导致了反映社会问题的官场小说在圈内备受冷落。如果把时光拉近五十年,像前苏联作家柯切托夫的《州委书记》这样反映现实的作品,恐怕也会被划为通俗文学的行列,很难得到应有的关注。而《州委书记》在六十年代的中国,却被列为内部参考书,它对当时的领导决策起到了别的小说无法替代的作用。
我不敢肯定这是不是我们认识上的局限,但至少也算是认识上的偏差和过激,才导致了眼下的官场小说冰火两重天:一边是市场的热棒,一边是评论界的冷淡。而读者喜欢的,评论家总是不喜欢;评论家喜欢的,读者又非常冷淡。评论家总是与主流文学紧紧地团结在一起,非主流的文学总是与广大读者团结在一起。这是不是文学界的又一种悖论?
事实上,官场小说中也不乏优秀之作,如果悉心品读,它的文学性,它所转达的社会信息量,绝对不亚于那些所谓的纯文学作家写的农村小说。固然,写官场小说的人很多,免不了泥沙俱下和粗制滥造,正如农村题材的作品中也有粗制滥造之作一样,我们不能因此而全盘否定这种类型的写作,更不能因为一触及到官场,一畅销就认为它不是文学。文学大师司汤达有一句名言:“如果有这样一位作家,在马德里、斯图加特、巴黎和维也纳等地,靠翻译赚钱的翻译家都争相翻译他的作品,那么,这位作家可以说是已经掌握了时代精神的趋向。”如果把他的话做一个中国式的改写,就应该是这样:“如果有这样一位作家,出版公司、书店老板、靠出书卖书的人都争相出他的书、卖他的书,那么,这位作家可以说初步掌握了时代精神的趋向。”
我们为什么不能够更加理性地认识我们当下的创作和纠正我们曾经的偏执?为什么不能用更加宽宏的心态来看待他人的创作,非要先入为主地妄加排斥?一位在圈内很火的中年作家曾在报纸大骂官场小说都是垃圾,并且公开申明他不会看这些垃圾的。我正为他偏执的骨气暗暗称赞的时候,没想到他竟然也出了一本被他贬为“垃圾”的垃圾。而且在“垃圾”的封面上公开印上“官场小说”的字样。遗憾的是,他的“垃圾”没有像别人的“垃圾”那么畅销,几乎在读者中没引起任何反响就被别的“垃圾”淹没了。看来,官场小说也不是谁想写就能写好的,畅销书也不是谁想畅销就能畅销的。正如著名评论家雷达先生所言,纯文学作家想挤进畅销书的行列难,畅销书作家想挤进纯文学的行列也难。还有一位获过国家级大奖的作家说,幸亏我的作品没有畅销,否则,我就完了。我不觉暗想,幸亏他完了,没有畅销,否则,畅销书作家中又多了一个不真诚的人。
作家这个圈子,言不由衷者实在太多了,性格拧巴者也不少。作品离读者太远了,他说是写给后代看的;放到书店里没人买,他说他拒绝市场写作;读者不愿意看他的书,他说读者素质太低;写得太离谱了,他说是探索;谁的畅销了,他说是垃圾。他们总是有理由,自欺欺人又想欺骗他人。有时候,你骗自己容易,骗他人却不容易。一本书的好与坏,作者讲再多的理由也没有用,最有发言权的还是读者,因为他们才是真正的消费群体。一个眼里没有读者的作家,你可以获奖,可以评高级职称,可以当作协领导,读者却不买你的账。一本书放到书架上,就像蔬菜进了菜市场,你去买菜,肯定要挑新鲜的自己喜欢吃的来买,决不会买那些腐烂的发霉的。将心比心,道理就这么简单。
在我的博客里,有一位作家曾经隐姓埋名地恶骂道:“你们这些官场小说作家,写的都是垃圾,都是浪费国家的纸,要不了两年,就成了纸浆。”我看着这样的话,仿佛看到了那张因嫉妒而变了形的脸,被阴暗的角落里反射过来的光照得越发阴暗。可是,无情的现实给了他最有力的回击,我十年前的书,并没有成为纸浆,现在已经出到了第三种版本,而且照样有人买。嫉妒与诅咒,只能将自己气出病来,却丝毫奈何不了别人。我不知道我从没有谋过面的这个人为何对我这么仇视?我究竟在哪些方面得罪了他?经过一番反省,才恍然大悟,知道他恨的不是我,而是官场作家这一个群体。我能理解他的苦衷,他辛辛苦苦写了一本书,求爷爷告奶奶,印了两三千册,出版了没有人买,又拿不到稿费,看到别人一本书动辄就是数万册,甚至十多万册地拿版税,心里一时失衡也在所难免。
我不知我何时也被划分到了官场小说作家的行列?对官场作家这样的称呼,最初我多少有些不适。一是我并非只写官场,早在九十年代初就在《十月》《小说》等刊发了《沙蚀》《荒天》等一系列乡土小说,出版过中篇小说集《悲情腾格里》,还写过都市情感的、创业的。这些小说中,最能代表我水平的,当属长篇小说《沙尘暴》,而非官场小说。二是这种称呼,要在圈外,仅仅是称呼而已,没有别的意思,如在圈内,便多少有些排挤的不认可你的成分。其实,对小说题材的过分细化本身就有很多争议。如果追溯下去,来划分四大名著的话,《水浒》应该是官场黑道小说,《红楼梦》是青春文学,《三国演义》是军事小说,《西游记》就是玄幻小说了。试想想,要是真的这样来分类,这四大名著还是四大名著吗?好在没人这么去划分,也就少了无聊的争议。至于对我的称呼,久了便也习惯了。官场作家也好,乡土作家也罢,不论是哪个领域,能写出自己满意的、让读者喜欢的好作品才是关键,否则,神马都是浮云。作家的尊严是读者给的,不是作家自己装腔作势装出来的。
前几年,就有人断言官场小说只不过是一阵风,刮上一阵就完了。现在,又刮了好几年,还没有刮完。我觉得,小说作为反映生活的一种形式,它的存在与否与社会现实是密不可分的,只要官场还存在,只要腐败一天不根除,反映社会现实的官场小说就一定有它存在的理由,也必然有它的土壤与市场,这是谁也挡不了的,除非他有本事让贪官们不腐败,让执政者做到真正的透明公正,让现行体制非常完善。这当然是谁也做不到的,也不是以任何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自然,作为反映现实的官场小说,也不会是一阵风,除非国家下了禁令,否则官场小说还会继续火下去,因为读者需要反映现实的作品,现实也需要真正的文学。
我相信,官场小说一定会产生真正的文学,那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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