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龍記

金庸

修真武俠

春遊浩蕩,是年年寒食,梨花時節。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苞堆雪。靜夜沈沈,浮光靄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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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武當山頂松柏長

倚天屠龍記 by 金庸

2018-9-5 19:48

  兩人緩步上山,直走到寺門外,竟不見壹個人影。
  何足道道:“我也不進去啦,請那位和尚出來說句話就是了。”朗聲說道:“昆侖山何足道造訪少林寺,有壹言奉告。”這句話剛說完,只聽得寺內十余座巨鐘壹齊鳴了起來,瞠瞠之聲,只震得群山皆應。
  突見寺門大開,分左右走出兩行身穿灰袍的僧人,左邊五十四人,右邊五十四人,共壹百零八人,那是羅漢堂弟子,合壹百零八名羅漢之數。其後跟出來十八名僧人,年歲較大,灰袍上罩著淡黃袈裟,是高壹輩的達摩堂弟子。稍隔片刻,出來七個身穿大塊格子袈裟的老僧。七僧皺紋滿面,年紀少的也已七十余歲,老的似達九十高齡,乃心禪堂七老。然後天鳴方丈緩步而出,左首達摩堂首座無相禪師,右首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潘天耕、方天勞、衛天望三人跟隨其後。最後則是七八十名少林派俗家弟子。
  那日何足道悄入羅漢堂,在降龍羅漢手中留下簡帖,這份武功已令方丈及無色、無相等大為震驚。數日後潘天耕等自西域趕到,說起約會比武,寺中高僧更增戒心。西域少林壹支因途程遙遠,數十年來極少和中州少林互通音問,但寺中眾高僧均知,當年遠赴西域開派的那位師叔祖苦慧禪師武功上實有驚人造詣,他傳下的徒子徒孫自亦不同凡響。聽潘天耕等言語中對昆侖三聖絲毫不敢輕視,料想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寺中便即加緊防範。方丈並傳下法旨,五百裏以內的僧俗弟子,壹律歸寺聽調。
  初時眾僧也道昆侖三聖乃是三人,後來聽潘天耕等說了,方知只是壹人,至於容貌年紀,潘天耕等也不甚了然,只知他自負琴劍棋三絕而已。彈琴、弈棋兩道,馳心逸性,大為禪宗所忌,少林寺僧眾少有人專心於此,只寺中精於劍術的高手卻無不加緊磨煉,要和這個號稱“劍聖”的狂徒壹較高下。
  潘天耕師兄弟自忖此事由自己身上而起,當由自己手裏了結,因此每日騎了駿馬,在山前山後巡視,壹心要攔住這個自稱“琴棋劍三聖”的家夥,打得他未進寺門,先就倒爬著回去,然後再回寺來和眾僧侶較量壹下,要令西域少林派壓得中原少林派從此擡不起頭來。哪知石亭中壹戰,何足道只出半力,已令三人鎩羽而遁。三人原以為昆侖三聖既負盛名,年歲必已不輕,但回寺途中壹加琢磨,便即猜到適才相鬥的那青年人,就是自己苦等的“昆侖三聖”。
  天鳴禪師壹得訊息,心知今日少林寺面臨榮辱盛衰的大關頭,估量自己和無色、無相的武功,未必能強於潘天耕等三人多少,這才不得不請出心禪堂七老來押陣。心禪七老的輩分高於天鳴,至於武功到底深到何等地步,誰也不知,是否能在緊急關頭出手制得住這昆侖三聖,在方丈和無色、無相三人心中,也只胡亂猜測罷了。!
  方丈天鳴禪師見到何足道和郭襄,合十說道:“這壹位想是號稱琴劍棋三聖的何居士了。老僧未能遠迎,還乞恕罪。”何足道躬身行禮,說道:“晚生何足道,‘三聖’狂名,何足道哉!滋擾寶剎,甚是不安,驚動眾位高僧出寺相迎,更何以克當?”
  天鳴心道:“這狂生說話倒也不狂啊。瞧他不過三十歲左右年紀,怎能壹舉而敗潘天耕等三人?”說道:“何居士不用客氣,請進奉茶。這位女居士嘛……”言下頗感為難。
  何足道聽他言中之意顯是要拒郭襄進寺,狂生之態陡然發作,仰天大笑,說道:“老方丈,晚生到寶剎來,本是受人之托,來傳壹句言語。這句話壹說過,原想拍手便去,但寶剎重男輕女,莫名其妙的清規戒律未免太多,晚生卻頗有點看不過眼。須知佛法無邊,眾生如壹,妄分男女,心有滯礙。”
  天鳴方丈是有道高僧,禪心明澈,寬博有容,聽了何足道之言,微笑道:“多謝居士指點。我少林寺強分男女,倒顯得小氣了。如此請郭姑娘壹並光降奉茶。”
  郭襄向何足道壹笑,心道:“妳這張嘴倒會說話,居然片言折服老和尚。”見天鳴方丈向旁壹讓,伸手肅客,正要舉步進寺,忽見天鳴左首壹個千枯精瘦的老僧踏上壹步,說道:“單憑何居士壹言,便欲我少林寺舍棄千年來的規矩,雖無不可,卻也要瞧說話之人是否當真大有本事,還是只不過枉得虛名。何居士請留上壹手,讓眾僧開開眼界,也好令合寺心服,知道本寺行之千年的規矩,是由誰而廢。”這人正是達摩堂首座無相禪師。他說話聲音洪亮,顯見中氣充沛,內力深厚。
  潘天耕等三人聽了,臉上都微微變色。無相這幾句話中,顯然含有瞧不起他三人之意,謂何足道雖擊敗三人,卻也未必便真有過人的本領。
  郭襄見無色禪師臉帶優容,心想這位老和尚為人很好,又是大哥哥的朋友,倘若何足道和少林僧眾為了我而爭鬥起來,不論哪壹方輸了,我都要過意不去,朗聲說道:“何大哥,我又不是非進少林寺不可。妳傳了那句話,這便去吧。”指著無色道:“這位無色禪師是我的好朋友,妳們兩家不可傷了和氣。”
  何足道壹怔,道:“啊,原來如此。”轉向天鳴道:“老方丈,貴寺有壹位覺遠禪師,是哪壹位?在下受人之托,有句話要轉告於他。”
  天鳴低聲道:“覺遠禪師?”覺遠在寺中位份低下,數十年來隱身藏經閣,默默無聞,從來沒人在他法名之下加上“禪師”兩字,是以天鳴壹時竟沒想到。他呆了壹呆,才道:“啊,看守《楞伽經》失職的那人。何居士找他,可是與《楞伽經》壹事有關麽?”何足道搖頭道:“我不知道。”天鳴向壹名弟子道:“傳覺遠前來見客。”那弟子領命匆匆而去。
  無相禪師又道:“何居士號稱琴劍棋三聖,想這‘聖’之壹字,豈是常人所敢居?何居士於此三者自有冠絕天人的造詣。日前留書敝寺,說欲顯示武功,今日既已光降,可肯不吝賜教,好讓我輩瞻仰絕技!”
  何足道搖頭道:“這位姑娘既已說過,咱兩家便不可傷了和氣。”無相怒氣勃發,心想妳留書於先,事到臨頭,卻來推托,千年以來,有誰敢對少林寺如此無禮?何況潘天耕等三人敗在妳手下,江湖上傳言出去,說是少林派的三大弟子輸了給妳,這‘劍聖’兩字,豈不是叫得更加響了?看來壹般弟子也不是他對手,非親自出馬不可。踏上兩步,說道:“比武較量,也不是傷了和氣,何居士何必推讓?”回頭向達摩堂的弟子喝道:“取劍!咱們領教領教劍聖的劍術,到底‘聖’到何等地步?”
  寺中諸般兵刃早已備妥,只是列隊迎客之際不便取將出來,以免徒顯小氣。那弟子聽到無相吩咐,轉身進寺,取了七八柄長劍出來,雙手橫托,送到何足道身前,說道:“何居士使用自攜的寶劍,還是借用敝寺的尋常兵刃?”
  何足道不答,俯身拾起壹塊尖角石子,突然在寺前的青石板上縱壹道、橫壹道地劃了起來,頃刻之間,劃成了縱橫各壹十九道的壹張大棋盤,經緯界線筆直,猶如用界尺界成壹般,每壹道線都深入石板半寸有余。這石板乃以少室山的青石鋪成,堅硬如鐵,數百年人來人往,亦無多少磨耗,他隨手以壹塊尖石揮劃,竟然深陷盈寸,這份內功實是世間罕有。只聽他笑道:“比劍嫌霸道,琴音沒法比拼。大和尚既然高興,咱們便來下壹局棋如何?”
  他這手劃石為局的驚人絕技壹露,天鳴、無色、無相以及心禪堂七老無不面面相覷,心下駭然。天鳴方丈知此人這般渾雄的內力寺中無壹人能及,他心地光風霽月,正要開口認輸,忽聽得鐵鏈拖地之聲,丁當而來。
  只見覺遠挑著壹對大鐵桶走到跟前,後面隨著壹個長身少年。覺遠左手扶著鐵扁擔,右手單掌向天鳴行禮,說道:“謹奉方丈呼召。”天鳴道:“這位何居士有話要跟妳說。”
  覺遠回過身來,見何足道並不相識,說道:“小僧覺遠,居士有何吩咐?”
  何足道畫好棋局,棋興勃發,說道:“這句話慢慢再說不遲。哪壹位大和尚先跟在下對弈壹局?”他倒不是有意炫示功夫,只是生平對琴劍棋都愛到發癡,興之所至,連天塌下來都置之度外,既想到弈棋,便只求有人對局,早忘了比試武功之事。
  天鳴禪師道:“何居士劃石為局,如此神功,老衲生平未見,敝寺僧眾甘拜下風。”
  覺遠聽了天鳴之言,再看了看石板上的大棋局,才知此人竟是來寺顯示武功,當下挑著那擔大鐵桶,吸了壹口氣,將畢生所練的內力都下沈雙腿,踏住鐵鏈,在棋局的界線上壹步步地拖了過去。
  只見他足底鐵鏈拖過,石板上便現出壹條五寸來寬的印痕,何足道所劃的界線登時抹去。眾僧壹見,忍不住大聲喝彩。天鳴、無色、無相等更驚喜交集,哪想得到這個癡癡呆呆的老僧竟有這等深厚內功,和他同居壹寺數十年,卻沒瞧出半點端倪。天鳴等自知壹入內力再強,欲在石板上踏出印痕,也決無可能,只因覺遠挑了壹對大鐵桶,桶中裝滿了水,總共何止四百余斤之重,這幾百斤巨力從他肩頭傳到足底的鐵鏈,向前拖曳,便如壹把大鑿子在石板上敲鑿壹般,這才能鏟去何足道所劃的界線,覺遠倘若空身而行,那便萬萬不能了。但雖有力可借,畢竟也是罕見的神功。
  何足道不待他鏟完縱橫壹共三十八道的界線,大聲喝道:“大和尚,妳好深厚的內功,在下可不及妳!”
  覺遠鏟到此時,丹田中真氣雖愈來愈盛,但兩腿終是血肉之物,早已大感酸痛,聽他這麽壹喝,當即止步,微笑吟道:“壹怦袖手將置之,何暇為渠分黑白?”
  何足道道:“不錯!這局棋不用下,我已輸了。我領教領教妳的劍法。”說著刷的壹響,從背負的瑤琴底下抽出壹柄長劍,劍尖指向自己胸口,劍柄斜斜向外。這壹招起手式怪異之極,竟似回劍自戕壹般,天下劍法之中,從未見有如此不通的壹招。
  覺遠道:“老僧只知念經打坐,曬書掃地,武功壹道可壹竅不通。”
  何足道卻哪裏肯信?嘿嘿冷笑,縱身近前,長劍陡然彎彎彈出,劍尖直刺覺遠胸口,出招之快實為任何劍法所不及。原來這壹招不是直刺,卻是先聚內力,然後蓄勁彈出。但覺遠的內功已到了隨心所欲、收發自如的境界。何足道此劍雖快,覺遠的心念卻動得更快,意到手到,身意合壹,他右手回收,扁擔上的大鐵桶登時蕩了轉來,擋在身前,當的壹聲,劍尖刺上鐵桶。劍身柔韌,彎成了弧形。何足道急收長劍,隨手揮出,覺遠左手的鐵桶橫過,又擋開了。
  何足道心想:“妳武功再高,這對鐵桶總笨重之極,焉能擋得住我的快攻?倘若妳空手對招,我反而有三分忌憚。”伸指在劍身上壹彈,劍聲嗡嗡,有若龍吟,叫道:“大和尚,可小心了!”長劍顫處,前後左右,瞬息之間攻出了四四壹十六招。
  但聽得當當當當壹十六下響過,何足道這壹十六手“迅雷劍”竟盡數刺上了鐵桶。旁觀眾人見覺遠手忙腳亂,左支右絀,顯得狼狽之極,果是不會半分武功,但何足道這壹十六下神妙無方的劍招,卻全給覺遠以極笨拙、極可笑的姿式擋開了。
  無色、無相等都不禁擔心,齊叫:“何居士劍下留情!”郭襄也道:“休下殺手!”
  眾人都瞧出覺遠不會武功,但何足道身在戰局之中,全力施展,竟奈何不了對方半分,哪想得到他其實從未學過武功,所以能擋住劍招,全因他在不知不覺中練成了上乘內功所致。何足道快擊無功,陡然間大喝壹聲,寒光閃動,挺劍向覺遠小腹上直刺過去。覺遠叫聲:“啊喲!”百忙中雙手壹合,當的壹聲巨響,兩只鐵桶竟將長劍硬生生地夾住了。何足道使勁回奪,哪裏動得半毫?他應變奇速,右手撤劍,雙掌齊推,壹股排山倒海的掌力,直撲覺遠面門。
  這時覺遠已分不出手去抵擋,張君寶見情勢十分危急,師徒情深,縱身撲上,使出楊過昔年所教那招“四通八達”,揮掌斜擊何足道肩頭。便在此時,覺遠的勁力已傳到鐵桶之中,兩道水柱從桶中飛出,撲向何足道面門。掌力和水柱壹撞,水花四濺,潑得兩人滿身是水,何足道這股掌力就此卸去。
  何足道正自全力與覺遠比拼,顧不得再抵擋張君寶這壹掌,噗的壹下,肩頭中掌。豈知張君寶小小年紀,掌法既奇,內力竟也大為深厚,何足道立足不定,向左斜退三步。
  覺遠叫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何居士饒了老僧吧!這幾劍直刺得我心驚肉跳。”說著伸袖抹去臉上水珠,忙避在壹邊。
  何足道怒道:“少林寺臥虎藏龍之地,果真非同小可,連壹個小小少年竟也有這等身手。好小子,咱們來比畫比畫,妳只須接得我十招,何足道終身不履中土。”
  無色、無相等均知張君寶只是藏經閣中壹個打雜小廝,從未練過功夫,剛才不知如何陰差陽錯地推了他壹掌,若當真動武,別說十招,只怕壹招便會喪生於他掌底。無相昂然道:“何居士此言差矣!妳號稱昆侖三聖,武學震古鑠今,如何能和這烹茶掃地的小廝動手?若不嫌棄,便由老僧接妳十招。”
  何足道搖頭道:“這壹掌之辱,豈能便此罷休?小子,看招!”說著呼的壹拳,便向張君寶胸口擊去。這壹拳去勢奇快,他和張君寶站得又近,無色、無相等便欲救援,卻哪裏來得及?
  眾人剛自暗暗叫苦,卻見張君寶兩足足跟不動,足尖左磨,身子隨之右轉,成右引左箭步,輕輕巧巧地便卸開了他這壹拳,跟著左掌握拳護腰,右掌切擊而出,正是少林派基本拳法的壹招“右穿花手”。這壹招氣凝如山,掌勢之出,有若長江大河,委實是名家耆宿的風範,哪裏是壹個少年人的身手?
  何足道肩上受了他壹掌,早知道這少年的內力遠在潘天耕等三人之上,但自忖十招之內定能將他擊敗,見這招“右穿花手”雖是少林拳入門功夫,但發掌轉身之際,勁力雄渾,身形沈穩,無懈可擊,忍不住喝了聲彩:“好拳法!”
  無相心念壹動,向無色微笑道:“恭喜師兄暗中收了個得意弟子!”無色搖頭道:“不是……”但見張君寶“拗步拉弓”、“單鳳朝陽”、“二郎擔山”,連續三招,法度之嚴,勁力之強,實不下於少林派的壹流高手。
  十天之前,郭襄將壹對會打少林拳的鐵鑄羅漢送給張君寶。張君寶開動機括,依照羅漢所使拳法,用心學招。少林派中人傳授拳法,師父拳技再精,第壹次教招之後,二次三次再教,出拳時上下左右,不可能絕無偏差,弟子照式學招,也不免略有歧異,師父再加糾正,弟子往往無所適從。但這對鐵羅漢制作時法度謹嚴,以機括運轉,每壹手拳腳,擊出時上下左右,每次無分毫之差。張君寶十天中照式學招,因招數有限,每壹招都練得板眼精準,猶似制模而成,雖少了靈動活潑之氣,但法度確實,實非人力之所能。本來這樣的拳法不免失諸呆滯,非第壹流的上乘功夫,但他得覺遠傳授了“九陽神功”,內勁沈厚,再加上準確無比的拳招,即令天鳴、無色、無相、心禪七老這等好手,也不禁暗暗驚嘆:“他拳法如此法度嚴謹,也還罷了,這等內勁……”
  這時何足道已出了第六招,心想:“我連這黃口少年尚且對付不了,竟敢到少林寺來留簡挑戰,豈不叫天下英雄笑掉了牙齒?”突然滴溜溜地轉身,壹招“天山雪飄”,掌影飛舞,霎時之間將張君寶四面八方都裹住了。
  張君寶除了在華山絕頂受過楊過指點四招之外,從未有武師和他講解武功,陡然間見到這般奇幻百端、變化莫測的上乘掌法,哪裏還能拆解?危急之中,身腰左轉成寒雞勢,雙掌舉過額角,左手虎口與右手虎口遙遙相對,卻獸少林拳中的壹招“雙圈手”。這壹招凝重如山,敵招不解而自解。不論何足道從哪壹個方位進襲,全在他“雙圈手”籠罩之下。
  猛聽得達摩堂、羅漢堂眾弟子轟雷也似的喝壹聲彩,盡對張君寶這壹招衷心欽服,贊他竟以少林拳中最平淡無奇的拳招,化解了最繁復奧妙的敵招。
  喝彩聲中,何足道壹聲清嘯,呼的壹拳,向張君寶當胸猛擊過去。這壹拳竟也是自巧轉拙,卻勁力非凡。張君寶應以壹招“偏花七星”,雙切掌推出。拳掌相交,只聽得砰的壹聲,何足道身子壹晃,張君寶向後退了三步。何足道“哼”的壹聲,拳法不變,卻搶上了兩步,發拳猛擊狠打。張君寶仍應以壹招“偏花七星”,雙切掌向前平推。砰的壹聲大響,張君寶這次退出五步。何足道身子向前壹撞,臉上變色,喝道:“只剩下壹招了,妳全力接著。”踏上三步,坐穩馬步,壹拳緩緩擊出。這時少林寺前數百人聲息全無,人人皆知這壹拳是何足道壹生英名之所系,自是竭盡了全力。
  張君寶第三次再使“偏花七星”,這番拳掌相交,竟無聲無息,兩人微壹凝持,各催動內力相抗。說到武功家數,何足道比之張君寶何止勝過百倍?但壹經比拼內力,張君寶曾自“九陽真經”學得心法,內力綿綿密密,渾厚充溢。頃刻之間,何足道便知並無勝他把握,當即縱身躍起,讓張君寶的拳力盡皆落空,反掌在他背上輕輕壹推。張君寶仆跌在地,壹時站不起身。
  何足道右手揚揮,苦笑道:“何足道啊何足道,當真狂得可以!”向天鳴禪師壹揖到地,說道:“少林寺武功揚名千載,果然非同小可,今日令狂生大開眼界,方知盛名之下,實無虛士。佩服,佩服!”說著轉過身來,足尖壹點,已飄身在數丈之外。
  他停了腳步,回頭對覺遠道:“覺遠大師,那人叫我轉告壹句話,說道:‘經書是在油中’。”話聲甫歇,他足尖連點數下,遠遠地去了,身法之快,實所罕見。
  張君寶慢慢爬起,額頭臉上盡是泥塵。他雖給何足道打倒,但眾高手皆知何足道只是取巧,飄然遠去,話中之意已說明不敵少林寺神功。
  心禪七老中壹個精瘦骨立的老僧突然說道:“這個弟子的武功是誰所授?”他說話聲音甚為尖銳,有若寒夜梟鳴,各人聽在耳裏,都不自禁地打個寒噤。天鳴、無色、無相等心中均早存此疑問,壹齊望著覺遠和張君寶。覺遠師徒卻呆呆站著,壹時說不出話來。天鳴道:“覺遠內功雖精,未學拳法。那少年的少林拳,卻是何人所授?”
  達摩堂和羅漢堂眾弟子均想,萬料不到今日本寺遭逢危難,竟是由這個小廝出頭趕走強敵,老方丈定有大大賞賜,而授他內功拳法的師父,也自必盛蒙榮寵。
  那老僧見張君寶呆立不動,陡然間雙眉豎起,滿臉殺氣,厲聲道:“我在問妳,妳的羅漢拳是誰教的?”張君寶從懷中取出郭襄所贈的那對鐵羅漢,說道:“弟子照著這兩個鐵羅漢所使的招數,自己學上幾手,實在是無人傳授弟子武功。”
  那老僧踏上壹步,聲音放低,說道:“妳再明明白白地說壹遍:妳的羅漢拳並非本寺哪壹位師父所授,是自己學的。”他語音雖低,話中威嚇之意卻又大增。
  張君寶心中坦然,自忖並未做過什麽壞事,雖見那老僧神態咄咄逼人,卻也不懼。朗聲道:“弟子只在藏經閣中掃地烹茶,服侍覺遠師父,本寺並沒哪壹位師父教過弟子武功。這羅漢拳是弟子自己跟著這對鐵羅漢學的,鐵羅漢使的是本門功夫,弟子學了,想來也沒犯了門規。定是弟子使得不對,請老師父指點。”說著雙手捧著鐵羅漢,呈給那老僧。
  那老僧目光中如欲噴出火來,狠狠盯著張君寶,良久良久,壹動也不動。
  覺遠知道這位心禪堂的老僧輩分甚高,乃是方丈天鳴禪師的師叔,見他對張君寶如此聲色俱厲,大為不解,但見他眼色之中充滿了怨毒,腦海中忽地壹閃,疾似電光石火般,想起了不知哪壹年在藏經閣中偶然看到過壹本小書。
  那是薄薄的壹冊手抄本,書中記載著本寺的壹樁門戶大事:
  距此七十余年之前,少林寺的方丈是苦乘禪師,乃是天鳴禪師的師祖。這壹年中秋,寺中例行壹年壹度的達摩堂大較,由方丈及達摩堂、羅漢堂兩位首座考較合寺弟子武功,查察在過去壹年中有何進境。眾弟子獻技已罷,達摩堂首座苦智禪師升座品評。
  突然間壹個帶發頭陀越眾而出,大聲說道,苦智禪師的話狗屁不通,根本不知武功為何物,竟妄居達摩堂首席之位,甚是可恥。眾僧大驚之下,看這人時,卻是香積廚中竈下燒火的壹個火工頭陀。達摩堂諸弟子不等師父開言,早已齊聲呵叱。
  那火工頭陀喝道:“師父狗屁不通,弟子們更加不通狗屁。”說著踴身往堂中壹站。眾弟子壹壹上前跟他動手,都被他三拳兩腳便擊敗了。本來達摩堂中過招,同門較藝,自是點到即止,人人手下留情。這火工頭陀卻出手極為狠辣,他連敗達摩堂九大弟子,九名僧人不是斷臂便是折腿,無不身受重傷。
  首座苦智禪師又驚又怒,見這火工頭陀所學全是少林派本門拳招,並非別家門派的高手混進寺來搗亂,強忍怒氣,問他的武功是何人所傳。
  那火工頭陀說道:“無人傳過我武功,是我自己學的。”
  原來這頭陀在竈下燒火。監管香積廚的僧人性子暴躁,動不動提拳便打,他身有武功,出手自重。那火工頭陀三年間給打得接連吐血三次,積怨之下,暗中便去偷學武功。少林寺弟子人人會武,要偷學拳招,機會良多。他既苦心孤詣,又有過人之智,二十余年間竟練成了極上乘的武功。但他深藏不露,仍不聲不響地在竈下燒火,那監廚僧人拔拳毆辱,他也總不還手,只內功已精,再也不會受傷了。這火工頭陀生性陰鷙,直到自忖武功已勝過合寺僧眾,這才在中秋大較之日出來顯露身手。數十年來的郁積,使他恨上了合寺僧侶,壹出手竟毫不容情。
  苦智禪師問明原委,冷笑三聲,說道:“妳這份苦心,委實可敬!”離座而起,伸手和他較量。苦智禪師是少林寺高手,但壹來年事已高,那火工頭陀正當壯年,二來苦智手下容情,適可而止,火工頭陀使的卻是招招殺手,因此竟鬥到五百合外,苦智方穩操勝券。兩人拆到壹招“大纏絲”時,四條手臂扭在壹起,苦智雙手卻俱已按上對方胸口死穴,內力壹發,火工頭陀立時斃命,已無拆解余地。苦智愛惜他潛心自習,居然有此造詣,不忍就此傷了他性命,雙掌壹分,喝道:“退開吧!”
  豈知那火工頭陀會錯了意,只道對方使的是“神掌八打”中的壹招。這“神掌八打”是少林武功中絕學之壹,他曾見達摩堂的大弟子使過,雙掌劈出,震斷壹條木樁,勁力非同小可。火工頭陀武功雖強,畢竟全是偷學,未得名師指點,少林武功博大精深,他只暗中窺看,時日雖久,又豈能學全了?苦智這壹招其實是“分解掌”,借力卸力,雙方壹齊退開,乃是停手罷鬥之意。火工頭陀卻錯看成“神掌八打”中的第六掌“裂心掌”,心想:“妳要取我性命,卻沒如此容易。”飛身撲上,雙拳齊擊。
  這雙拳之力如排山倒海般湧了過來,苦智禪師壹驚之下,急忙回掌相抵,其勢卻已不及,但聽得喀喇喇數聲,左臂臂骨和胸前四根肋骨登時斷裂。
  旁觀眾僧驚惶變色,壹齊搶上救護,苦智氣若遊絲,壹句話也說不出來,原來內臟已給震得重傷。再看火工頭陀時,早已在混亂中逃得不知去向。當晚苦智便即傷重逝世。合寺悲戚之際,那火工頭陀又偷進寺來,將監管香積廚和平素跟他有隙的五名僧人壹壹使重手打死。合寺大震之下,派出數十名高手四下追索,但尋遍了江南江北,絲毫不得蹤跡。
  寺中高輩僧侶更為此事大起爭執,互責互咎。羅漢堂首座苦慧禪師壹怒而遠走西域,開創了西域少林壹派。潘天耕、方天勞、衛天望等三人,便是苦慧禪師的再傳弟子。
  經此壹役,少林寺的武學竟爾中衰數十年。自此定下寺規,凡不得師授而自行偷學武功,發現後重則處死,輕則挑斷全身經脈,使之成為廢人。數十年來,因寺中防範嚴密,再也沒人偷學武功,這條寺規眾僧也漸漸淡忘了。
  這心禪堂的老僧正是當年苦智座下的小弟子,恩師慘死的情景,數十年來深印心頭,此時見張君寶又是不得師傳而偷學武功,觸動前事,自是悲憤交集。
  覺遠在藏經閣中管書,無書不讀,猛地裏記起這樁舊事,霎時間滿背全是冷汗,叫道:“方丈,這……這須怪不得君寶……”
  無色禪師也知道這樁故實,忙上前合十行禮,說道:“師叔祖容稟:這對鐵羅漢,是本寺壹位前輩高僧所制,鐵羅漢打出的少林拳,也即是本寺前輩高僧所傳。張君寶所學少林拳法,其實並非自學,乃這位前輩高僧所授,只不過並非親授而已。”
  那心禪堂老僧厲聲問道:“然則傳他少林拳的這位前輩高僧是誰?”無色道:“弟子不知。但這對鐵羅漢確系自弟子手中傳出。”那老僧厲聲又問:“當真是妳親手傳給他的?”無色道:“那倒不是。不過弟子並未跟他說明,不得照學鐵羅漢的功夫。”那老僧道:“無論如何,張君寶總之是無師自學少林武功。”
  無色向天鳴方丈走近幾步,躬身說道:“弟子先前將本寺的壹對舊傳鐵羅漢送給了郭靖郭大俠的二小姐,郭二小姐轉贈於本寺小弟子張君寶。本寺嚴規,不可無師而自學本派武功。張君寶從鐵羅漢學得了十來招羅漢拳,事先確然不得教導,不知此項規矩。壹切罪愆皆由弟子而生,弟子甘願領受重責,請方丈大師降罰。張君寶這小子,請方丈恕了他不知之罪。”
  天鳴方丈沈吟半晌,道:“此事確是責在無色,但妳也不是明知故犯,待會到達摩堂商議如何處分。張君寶不告而自學武功,與其本師覺遠俱有過誤,亦當處分,齊去達摩堂議處。”
  達摩堂首座無相禪師喝道:“方丈大師法旨,命無色、覺遠、張君寶三人赴達摩堂議處。”無色應道:“是!”無相又喝:“達摩堂眾弟子壹齊上前,把覺遠與張君寶拿下了。”達摩堂十八弟子登時搶出,將覺遠和張君寶四面八方團團圍住。十八弟子占的方位甚大,連郭襄也圍在中間。
  那心禪堂的老僧厲聲高喝:“羅漢堂眾弟子,何以不並力上前?”羅漢堂壹百零八名弟子暴雷也似的應了聲:“是!”又在達摩堂十八弟子之外圍了三個圈子。
  張君寶手足無措,顫聲道:“師父,我……我……”覺遠十年來和這徒兒相依為命,情若父子,深怕張君寶壹遭擒住,就算僥幸不死,也必成了廢人。但聽得無相禪師喝道:“還不動手,更待何時?”達摩堂十八弟子齊宣佛號,踏步而上。覺遠不假思索,驀地裏轉了個圈子,兩只大鐵桶舞了開來,壹股勁風逼得眾僧不能上前,跟著揮桶壹抖,鐵桶中清水都潑了出來,側過雙桶,左邊鐵桶兜起郭襄,右邊鐵桶兜起張君寶。他連轉七八個圈子,那對大鐵桶給他渾厚無比的內力使將開來,猶如流星錘壹般,這股千斤之力,天下誰能擋得?達摩堂眾弟子紛紛閃避。
  覺遠健步如飛,挑著張君寶和郭襄踏步下山而去。眾僧人吶喊追趕,只聽得鐵鏈拖地之聲漸去漸遠,追出七八裏後,鐵鏈聲半點也聽不到了。
  少林寺的寺規極嚴,達摩堂首座既下令擒拿張君寶,眾僧人雖見追趕不上,還是鼓勇疾追。時候壹長,各僧腳力便分出了高下,輕功稍遜的漸漸落後。追到天黑,領頭的只剩下五名大弟子,眼前又出現了幾條岔路,也不知覺遠逃到了何方,此時便是追及,單只五僧,也決非覺遠和張君寶之敵,只得垂頭喪氣地回寺復命。
  
  覺遠壹擔挑了兩人,直奔出數十裏外,方才止步,見所到處是壹座深山之中。暮靄四合,歸鴉陣陣,覺遠內力雖強,這壹陣舍命急馳,卻也筋疲力竭,再也無力將鐵桶卸下肩來。張君寶與郭襄從桶中躍出,各人托起壹只鐵桶,從他肩頭卸下。張君寶道:“師父,妳歇壹歇,我去尋些吃的。”但在這荒野山地,哪裏有什麽吃的,張君寶去了半日,只采得壹大把草莓來。三人胡亂吃了,倚石休息。
  郭襄道:“大和尚,我瞧少林寺那呰和尚,除了妳和無色禪師,都有點兒古裏古怪。”覺遠“嗯”了壹聲,並不答話。郭襄道:“那個昆侖三聖何足道來到少林寺,寺中無人能敵,全仗妳師徒二人將他打退,才保全了少林寺令譽。他們不來謝妳,反而惡狠狠地要捉拿張兄弟,這般不分是非黑白,當真好沒來由。”
  覺遠嘆了口氣,道:“這事須也怪不得老方丈和無相師兄,少林寺這條寺規……”說到這裏,壹口氣提不上來,咳嗽不止。郭襄輕輕替他捶背,說道:“妳累啦,且睡壹忽兒,明兒慢慢再說不遲。”覺遠嘆了口氣,道:“不錯,我也真的累啦。”
  張君寶拾些枯柴,生了個火,烤幹郭襄和自己身上的衣服。三人便在大樹之下睡了。
  郭襄睡到半夜,忽聽得覺遠喃哺自語,似在念經,當即從矇昽中醒來,只聽他念道:“……彼之力方礙我之皮毛,我之意已入彼骨裏。兩手支撐,壹氣貫穿。左重則左虛,而右已去,右重則右虛,而左已去……”郭襄心中壹凜:“他念的並不是什麽‘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佛經啊。什麽左重左虛、右重右虛,倒似是武學拳經。”
  只聽他頓了壹頓,又念道:“……氣如車輪,周身俱要相隨,有不相隨處,身便散亂,其病於腰腿求之……”郭襄聽到“其病於腰腿求之”這句話,心下更無疑惑,知他念的正是武學要旨,暗想:“這位大和尚全然不會武功,只讀書成癡,凡書中所載,無不視為天經地義。昔年在華山絕頂初次和他相逢,曾聽他言道,在古時傳下來的梵文《楞伽經》行縫之間,又有人以華文寫了壹部《九陽真經》,他只道這是強身健體之術,便依照經中所示修習。他師徒倆不經旁人傳授,不知不覺間竟達到了天下壹流高手的填界。那日瀟湘子打他壹掌,他挺受壹招,反使瀟湘子身受重傷,如此神功,便爹爹和大哥哥也未必能夠。今日他師徒倆令何足道悄然敗退,自又是這部《九陽真經》之功。他口中喃喃念誦的,莫非便是此經?”
  她想到此處,生怕岔亂了覺遠的神思,悄悄坐起,傾聽經文,暗自記憶,自忖:“倘若他念的真是《九陽真經》,奧妙精微,自非片刻之間能解。我且記著,明兒再請他指教不遲。”只聽他念道:“……先以心使身,從人不從己,後身能從心,由己仍從人。由己則滯,從人則活。能從人,手上便有分寸,秤彼勁之大小,分厘不錯;權彼來之長短,毫發無差。前進後退,處處恰合,工彌久而技彌精……”
  郭襄聽到這裏,不自禁地搖頭,心中說道:“不對不對。爹爹和媽媽常說,臨敵之際,須當制人而不可受制於人。這大和尚可說錯了。”只聽覺遠又念道:“彼不動,己不動,彼微動,己已動。勁似寬而非松,將展未展,勁斷意不斷……”
  郭襄越聽越感迷惘,她自幼學的武功全是講究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處處搶快,著著爭先。覺遠這時所說的拳經功訣,卻說什麽“由己則滯,從人則活”,實與她平素所學大相徑庭,心想:“臨敵動手之時,雙方性命相搏,倘若我竟舍己從人,敵人要我東便東、要我西便西,那不是聽由挨打麽?”
  又聽覺遠念道:“陰到極盛,便漸轉衰,少陽暗生,陰漸衰而陽漸盛,陰陽互補,互生互濟,少陽生於老陰,少陰生於老陽。凡事不可極,極則變易,由重轉輕,由輕轉重……”郭襄忽有所悟:“我壹拳擊出,到後來拳力已盡,再要加壹分壹厘也決不可得。照覺遠大師所說,倒似拳力已盡之後,忽然又能生了出來,而且越生越強,這倒奇了。他內功如此了得,難道竟是從這道理中生出來的?”
  便這麽壹遲疑,覺遠說的話便溜了過去,竟然聽而不聞,月光之下,忽見張君寶盤膝而坐,也在凝神傾聽,郭襄心道:“不管他說的對與不對,我只管記著便是了。這大和尚震傷瀟湘子、氣走何足道,乃我親眼目睹。他所說的武功法門,必定大有道理。”便又用心暗記。
  原來《楞伽經》初時在天竺流傳,其時天竺未知造紙之術,以尖針將經文刺於貝葉之上。達摩祖師於梁武帝時將貝葉經自天絲攜來中土,傳入少林寺,貝葉易碎,藏讀不便,少林僧人便抄錄於白紙之上,裝訂成冊。抄錄梵文時行間甚寬,不知何時竟有壹位高僧,在行間空隙另行寫了壹部華文的《九陽真經》,講的是修習內功的高深武學。千余年來,少林僧人所讀的《楞伽經》均為華文譯本,無人去讀梵文原本。這部《九陽真經》在藏經閣中雖藏得年深月久,卻從來沒人去翻閱過壹句壹頁。覺遠為人迂闊,無書不讀,無經不閱,見到之後便誦讀不疑,不知不覺間竟習得了高深內功。撰寫《九陽真經》的這位高僧在皈依佛法之前乃是道士,精通道藏,所撰武經剛柔並重,陰陽互濟,隨機而施,後發制人,與少林派傳統武學的著重陽剛頗不相同,與純粹道家的《九陰真經》之著重陰柔亦復有異。這位高僧當年悟到此武學深理,不敢在少林寺中與人研討參悟,只隨手寫入鈔本之中。覺遠之習得此功,壹來是他性格使然,二來也只能歸於偶然的運道。
  覺遠於大耗真力之後再於中夜背誦,不免精神不濟,頗有些顛三倒四、纏夾混雜,幸好郭襄生來聰穎,用心記憶,卻也能記得了二三成。
  冰輪西斜,人影漸長,覺遠念經的聲音漸漸低沈,口齒也有些模糊不清。郭襄勸道:“大和尚,妳累了壹整天,再睡壹忽兒。”
  覺遠卻似沒聽到她的話,繼續念道:“……力從人借,氣由脊發。胡能氣由脊發?氣向下沈,由兩肩收入脊骨,註於腰間,此氣之由上而下也,謂之合。由腰展於脊骨,布於兩膊,施於手指,此氣之由下而上也,謂之開。合便是收,開便是放。能懂得開合,便知陰陽……”他越念聲音越低,終於寂然無聲,似已沈沈睡去。
  郭襄和張君寶不敢驚動,只默記他念過的經文。
  鬥轉星移,月落西山,驀地裏烏雲四合,漆黑壹片。又過壹頓飯時分,東方漸明,只見覺遠閉目垂眉,靜坐不動,臉上微露笑容。
  張君寶壹回頭,突見大樹後人影壹閃,依稀見到黃色袈裟的壹角。他吃了壹驚,喝道:“是誰?”只見壹個身材瘦長的老僧從樹後轉了出來,正是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
  郭襄又驚又喜,說道:“大和尚,妳怎地苦苦不舍,還是追了來?難道非擒他們師徒歸寺不可麽?”無色道:“善哉,善哉!老僧尚分是非,豈是拘泥陳年舊規之人?老僧到此已有半夜,若要動手,也不等到此時了。覺遠師弟、君寶,無相師弟率領達摩堂弟子正向東追尋,妳們快快往西去吧。我還要去達摩堂領責呢!”卻見覺遠垂首閉目,兀自不醒。
  張君寶上前說道:“師父醒來,羅漢堂首座跟妳說話。”覺遠仍然不動。張君寶驚慌起來,伸手摸他額頭,觸手冰冷,原來早已圓寂多時了。張君寶大悲,伏地叫道:“師父,師父!”卻哪裏叫得他醒?
  無色禪師合十行禮,說偈道:“諸方無雲翳,四面皆清明,微風吹香氣,眾山靜無聲。今日大歡喜、舍卻危脆身。無嗔亦無憂,寧不當欣慶?”說罷,飄然而去。
  張君寶大哭壹場,郭襄也流了不少眼淚。少林寺僧眾圓寂,盡皆火化,當下兩人撿些枯柴,將覺遠的法身焚化了。
  郭襄道:“張兄弟,少林寺僧眾尚自放妳不過,妳諸多小心在意。咱們便此別過,後會有期。”張君寶垂淚道:“郭姑娘,妳到哪裏去?我又到哪裏去?”
  郭襄聽他問自己到哪裏去,心中壹酸,說道:“我天涯海角,行蹤無定,自己也不知道到哪裏去。張兄弟,妳年紀小,又無江湖上的閱歷。少林寺的僧眾正在四處追捕於妳,這樣吧。”從腕上褪下壹只金絲鐲兒,遞了給他,道:“妳拿這鐲兒到襄陽去見我爹爹媽媽,他們必能善待於妳。只要在我爹媽跟前,少林寺的僧眾再狠,也不能來難為妳。”
  張君寶含淚接了鐲兒。郭袞又道:“妳跟我爹爹媽媽說,我身子很好,請他們不用記掛。我爹爹最喜歡少年英雄,見妳這等人才,說不定會收了妳做徒兒。我弟弟忠厚老實,壹定跟妳很說得來。只是我姊姊脾氣大些,壹個不對,說話便不給人留臉面,但妳只須順著她些兒,也就是了。”說了她爹娘的情形,又說明到襄陽後如何去見她父母,便轉身而去。
  
  張君寶但覺天地茫茫,竟無安身之處,在師父的火葬堆前呆立了半日,這才舉步。走出十余丈,忽又回身,挑起師父所留的那對大鐵桶,搖搖晃晃地緩步而行。荒山野嶺之間,壹個瘦骨棱棱的少年黯然南下,淒淒惶惶,說不盡的孤單寂寞。
  行了半月,已到湖北境內,離襄陽已不在遠。少林寺僧卻始終沒追上他。原來無色禪師暗中眷顧,故意將僧眾引向東方,反其道而行,和他越離越遠。
  這日午後,來到壹座大山之前,但見郁郁蒼蒼,林木茂密,山勢甚是雄偉。壹問過路的鄉人,得知此山名叫武當山。
  他在山腳下倚石休息,忽見壹男壹女兩個鄉民從身旁山道上經過,兩人並肩而行,神態親密,顯是壹對少年夫妻。那婦人嘮嘮叨叨,不住地責備丈夫。那男子卻低下了頭,只不做聲。但聽那婦人說道:“妳壹個男子漢大丈夫,不能自立門戶,卻去依傍姊姊和姊夫,沒來由地自討羞辱。咱們又不是少了手腳,自己幹活兒自己吃飯,青菜蘿蔔,粗茶淡飯,何等逍遙自在?偏是妳全身沒根硬骨頭,當真枉為生於世間了。”那男子“嗯、嗯”數聲。那婦人又道:“常言道得好:‘除死無大事。’難道非依靠別人不可?”那男子給妻子這壹頓數說,不敢回壹句嘴,壹張臉漲得豬肝也似的成了紫醬之色。
  那婦人這番話,句句都打進了張君寶心裏:“妳壹個男子漢大丈夫,不能自立門戶……沒來由地自討羞辱……常言道得好,除死無大事,難道非依靠別人不可?”他望著這對鄉下夫妻的背影,呆呆出神,心中翻來覆去,盡是想著那農婦這幾句當頭棒喝般的言語。只見那漢子挺了挺腰板,不知說了幾句什麽話,夫妻倆大聲笑了起來,似乎那男子已決意自立,因此夫妻倆同感歡悅。
  張君寶又想:“郭姑娘說道,她姊姊脾氣不好,說話不留情面,要我順著她些兒。我好好壹個男子漢,又何必向人低聲下氣,委曲求全?這對鄉下夫婦尚能發奮圖強,我張君寶何必寄人籬下,瞧人眼色?”
  言念及此,心意已決,當下挑了鐵桶,便上武當山去,找了壹個巖穴,渴飲山泉,饑餐野果,孜孜不歇地修習覺遠所授的《九陽真經》。
  他得覺遠傳授甚久,於這部《九陽真經》已記了十之五六,十余年間竟內力大進,其後多讀道藏,於道家練氣之術更深有心得。某壹日在山間閑遊,仰望浮雲,俯視流水,忽然想到老子所謂“柔弱勝剛強”、“物極必反”、“正復為奇,善復為妖”、“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又想老子所雲:“以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天下柔弱莫過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正言若反”、“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然後乃至大順”,因此而悟出壹套以柔克剛的拳理,正是老子所說:“天下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矢道。”亦即《道德經》中所謂“將欲翕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是謂微明。柔勝剛,弱勝強。”他在洞中苦思七日七夜,猛地裏豁然貫通,領會了武學中陰陽互濟的至理,忍不住仰天長笑。
  這壹番大笑,竟笑出了壹位承先啟後、繼往開來的大宗師。他以自悟的拳理、道家沖虛圓通之道和《九陽真經》中所載相生相克的內功相發明,創出了輝映後世、照耀千古的武當壹派武功。只因專心於道家之學,便在武當山真武觀中做了道士。
  後來北遊寶鳴,見到三峰挺秀,卓立雲海,於武學又有所悟,乃自號三豐,那便是中國武學史上不世出的奇人張三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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